有声短篇小说《运河下》(三)

有声短篇小说《运河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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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运河下》(三)

                                   作者:阚乃庆

秋:我的水流


“哎,接住!”

歪戴黑大檐帽的保安接过小赵抛在空中的香烟,顺势夹到了右耳跟。倾斜着身子用肩膀扛开了大铁门。我看见他的左耳上还有一根烟。

他过来了,脸笑成了一颗核桃。      

 “我告你啊,小赵头儿,那儿呢昨儿挖出物件了,你去瞅一下——”顺着他的手指,我们看到了几个大泥堆,堆得足足有34层楼高。

小赵笑笑,轰了一下油门。在土堆前“吱”一声刹住。

后备箱打开了,小赵取出两把锹,我和他一人扛了一把。还是小赵有经验,他先在土堆地下逐级往上挖脚窝,60公分左右一个,边挖边往上爬,终于到顶了。

我们蹲在顶上抽烟,肺叶一鼓一吸,像扯风箱。我看清楚了,这样的土堆还有很多个,一丘连着一丘,像搁浅的长列船队,也像戈壁滩上的被风蚀亿年的雅丹。一直延伸到远处的一片水色里。我知道,那是海河和大运河的交汇处。

小赵望手心吐了口吐沫,我们开干了。

无尽的沙,无尽的土,我们像两个打洞的土拨鼠,一个劲地往下挖啊挖,沾了一身一脸的灰,但是一无所获。

汗混合着泥灰,直往脖子里淌。我看着小赵的五花脸,拼命憋着。结果还是他先笑出来了。像是小时候的面对面游戏。那个游戏是这样的:两个人面对面正视对方,可以做任何表情,但是不许笑出来,谁先笑出来算谁输。

我和小赵同时笑翻在高高的土堆上。

太阳恶作剧地跳出来,云边上像是被灼了个暗红的窟窿。

小赵往我嘴上塞了根烟,告诉我,这里的土堆是1982年大运河疏浚时堆的。“有三四十年了,跟我一般大了!”小赵眯着眼说。

小赵的老家就在附近的庄上,一个叫团泊洼的地方。上个世纪中叶,如潮水一般鼓荡的运动风潮把一帮自命清高的知识分子推到了这里。一首诗歌《团泊洼的秋天》让这里名噪全国。小赵眯起眼睛,对着我背起书来:

 

“秋风象一把柔韧的梳子,梳理着静静的团泊洼。

秋光如同发亮的汗珠,飘飘扬扬地在平滩上挥洒。

高粱好似一队队的红领巾,悄悄地把周围的道路观察。

向日葵摇头微笑着,望不尽太阳起处的红色天涯……”

 

上大学时,教诗歌的老师读起这首诗,十分激动,以致老泪纵横,吓了前排呆坐做春思的女生一跳。他是位60年代崭露头角的诗人,被打成右派后,发到里下河一个窑厂掼坯烧窑。20年的窑火炙烤,让他成了一个木讷的农民。县师范的一个老校长辗转找到他,他手哆嗦着,连签名都不成样子。老校长把他接到学校,让他慢慢认字,慢慢读书。他恢复了文字的记忆,诗是写不了了,后来成为全国著名的诗评家。课上,老诗人读着《团泊洼的秋天》,大概是勾起了他对那个年代的记忆,以致摇动满头银发,泣不成声,像风中的芦苇。

小赵“喂”了一声,看我回过神来,接着告诉我,团泊洼边上,就是诗中“野性的独流减河”,与大清河相接,直通大运河。其实,我知道,为保证水源不至枯竭,大运河凿开了沿线所有大河的河道,硬生生地把海河、黄河、淮河、长江、钱塘江5大水系和数不清的大小河流汇聚起来,河渠纵横,联结成网。单就黄河以北的海河水系,大运河就沟通了潮白河、大清河、子牙河、卫河等,每条河又接通了很多小支流,如北运河上游有大通河、温榆河、潮白河、坝河、高粱河、萧太后河、清泉河,中游有凤河、龙河、港沟河,下游有永定河。那是一片理不清的麻,纠成一团。水往低处流,最后总归平。这么多的河道迂回盘曲,恰到好处地维系了水位平稳,保证了运河航道的畅通。

出身天津的小赵也算是个奇人,早先在中南海站岗,眼睛的余光里看见过一般人只能在电视和报纸上才能看到的大人物。退伍后,他不做官,不去那些别人看起来风光体面的地方,而是到了电视台,做一名普通的摄像,扛着机器,开着车,满世界逛荡,我是策划兼撰稿,我们一个动笔,一个动手,配合得珠联璧合。

我们这趟来,是帮CCTV拍一个“穿越”系列专题片。主题是中国的河流,从北往南,我们挨个地拍,一处处走,从雾凇高张的松花江、万木葱茏的万泉河,到流经沙漠的塔里木河、峡谷激流的雅鲁藏布江,我们看到冰雪封盖的三江源,涓滴溪流,汇成错综盘结的辫状水系;浩荡的珠江铺成扇状,接纳万有,从八大江门奔涌入海。我们透过镜头,在泾河和渭河的交汇口,感受到“江河同源向心苦,一清一浊总不同”的人间意蕴。最让我们震撼的是黑龙江的冰河开河,巨大的冰块像是一个个失去控制的魔鬼舰队,挤压、碰撞、碎裂、浮沉着,奔赴既定的远方。

一切景观都源自“水心”,“水心向下”,跟“人心向上”一个道理。如此造成世道流变,缤纷万状。

我们“穿越”的河都是东西向的,都是自然河道,只有这条河道是南北向的,是人工河。总监制小上海先是不同意,我说,这条河关乎国祚,维系民生,是经济命脉,是文化走廊,其价值怎么形容都不为过,最后他拗不过我和小赵这两个在运河边长大的赤佬,就让我们两个先来做“前前期”采访。

小赵小时候看到了运河疏浚的澎湃场景,亲眼看见无数的挖泥机,像钢铁巨兽。运河里沉积了千百年的淤泥被巨大的钢勺兜到岸上,水沥干了,就成了我们眼前的巨大土堆。他从小跟小伙伴们在这里找蝈蝈、躲猫猫、打野仗,也常常看到大人在这里不歇地挖啊挖,挖出了麻绳,船板,马灯,挖出来最多的是瓷片和铜钱,用各式袋子装了走人。

风吹来了几片树叶,毕竟是秋天了。

坐在土堆上,我觉得挖松了的泥土有点往下陷。屁股下面一阵刺痛,忙坐起来。是一根竹篾,我往外拽了拽,居然拽不动。

小赵凑过来。一起使劲,还是不行。我开始拿锹,慢慢起出边上的泥沙。

一只竹篮慢慢显形了,篮底居然还有一摞碗。

碗全碎了,碎瓷残片,如零落的花瓣,一片狼藉收拾不起。

一层层拨开碎瓷片和泥土,篮底卧着一只素面青花大盘,小赵噗地吹了一口气,灰迷住了我的眼。我刚要开骂,小子叫了起来,我靠,是青花!我揉眼细看,盘子居然完整无缺。这只盘子还真有点别致,一般青花的碗盆上的纹饰多为卷草、莲瓣、蕉叶,或者海水、回纹、朵云之类的,也有讨人欢喜的福禄寿喜财等等,而这两个大盆则不同,纹饰是网格状的鳞纹,块块饱绽,像是正在网中挣扎的大鱼,矫健而凶猛。

更奇怪的地方在碗底,一般的碗底是以图案的花样款,或者干脆就是豆干款,上面印着纪年、堂名,或者吉言、赞颂之类的,但这个碗底却是一个椭圆的印迹,仔细看去,竟是一枚清晰的指纹!我上下左右仔细辨认,那是一个椭圆的箕纹,纹与纹之间并不勾连,像是鱼咂水面激发的波纹。是谁,在哪个时刻,有意留下的这枚生命的印迹?

回城的路上,小赵很兴奋,喋喋不休的话从窗隙的风不断刮到我的耳边。可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在想,这筐碗盆是船家失手丢弃的,被风浪吹落的?还是遭遇猝不及防的袭击,跌入水底?

见我不理睬,小赵自顾自地打开了音响——

 

你的美一缕飘散

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天青色等烟雨 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 隔江千万里

在瓶底书汉隶仿前朝的飘逸

就当我为遇见你伏笔

天青色等烟雨 而我在等你

炊烟袅袅升起 隔江千万里

…… ……

大概是路面不平,车晃荡着,像在行船,道边的杨树瘦而且直,不断撒下眉状的黄叶。树和树不断向后驶去,像是流荡的水草。那只搁在后座的青花大碗浮了起来,在水中漫游。从烟花曼舞的扬州,一路游到“四水穿城”的清江浦,沿着鱼嘴形的“水拨剌”,翻过济宁的运河的“水脊”,随着“七分朝天子,三分下江南“的水流,一路北上,河道时宽时窄,水流时急时缓,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路桨声灯影、乱世梦碎,一路心脉悸动、风骤叶衰……

“咣”地一声,一声像是瓷碎的刺耳声音把我惊醒。

小赵歇了火,拖着行李,冲我大嚷:“到宾馆了,你还做梦呢?!”


(本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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