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小院故事 房东家

02 小院故事 房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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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房东家
 
房东的户主是邹先生,如果按文革时期的话来讲,他是一个“破落地主”之子,自己的成份则是“小商贩”,但我从未见过他做什么生意,因为我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那时候也不容许谁做生意。另外一个根本性的原因是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而且是死在家中,他是我记事以来第一个亲眼所见的死人,大熊猫般乌黑的两个眼洞,为死亡描下异常恐怖的一笔。从此我便明白了,死亡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邹先生两眼一闭走了,留下孤儿寡母各一人,全靠收房租度日。因此我往下再提到的房东,主要是指这两个人,尤其是指代邹太太,一个从旧时代走出来的活化石般的人物。
她娘家姓程,故她老说与程咬金沾亲带故。可能在旧社会曾经享受过相对优越的生活,因此她在我的印象中,虽然像貌一般,身段平平,却有着很多奇怪的做派。她很像老式电影上国民党官太太或富家阔小姐,平日里总是烟不离嘴,厚厚的嘴唇被烟熏得黑黑的,指甲又长又尖,指头却又粗又黄;说话阴阳怪气,随时都想显阔,可需要出钱的时候,总是第一个哭穷;身上穿着又旧又脏的衣服,却不断缅怀过去的灯红酒绿;虽然做派上花样不少,但识字却不多,除自己的名字外,顶多还认得几个极常用的几个字,诸如男女、大小、多少等;对儿子的教育不闻不问,结果导致一家两口全是文盲。
由于出身不好,又没有文化,两个人都靠这个小院的租金过日子,遇到文化大革命之类的人间浩劫,其下场便可想而知。
文革初期过后,该打倒的全打倒了,该批判的也批判了,目标便从高处向下游移。经过一番几乎是漫无目的地扫描,不劳而获的邹家进入人们的视线,自然而然成了攻击的目标。
房东首当其冲被揪出来进行批判,革委会的小脚侦缉队三天两头勒令她去接受批斗,批斗的方式不断推陈出新:今天挂块牌子、明天换成破鞋、后天穿件写滿黑字,打了红叉的白粗布背心、最后剃了个阴阳头……。对前几回的花样她都付之一笑,剃成阴阳头就受不了啦,千方百计找东西包头,但是对方不同意。于是,一场隐匿与暴露的斗争就上演了,而且愈演愈烈。在这种个人与“组织”的对抗中,她的力量实在太薄弱了。革委会的人警告她说,再这样遮遮掩掩的,就要把她的老底彻底揭穿。这一下她不敢再反抗了,也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她还有什么神秘的老底?在那样的年代,人们很容易就得到满意的答案:原来她曾经做过妓女。流言一旦传开,她被彻底击垮,精神几乎崩溃,差点走上“自绝于党和人民”的道路。
她的儿子小刚自然而然受到不小的冲击,虽然不必陪斗,但在她被批斗期间,过惯了依靠母亲生活的小刚完全不知所措,一方面精神上无所寄托,一方面生活上流离失所。这个刚近20的大小伙子不甘于成天四处漂泊,没有多久他消失了,很长时间不见踪影。
当文革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时,武斗进入中国的各个城市。一开始是用的“冷兵器”,如标枪(红樱枪)、大刀、宝剑等,后来就发展到现代武器了。各式各样的枪支弹药成为主角,各种类型的革命组织也分了派别,经过一段时间的“大浪淘沙”,这些组织基本上分为两大派别,然后双方之间就利用这些武器进行互斗。
我对武器的认知就是在这段时间完成的,主要是听声。例如,声音很大,一枪响两声的是三八大盖,这种枪后坐力特大,枪声很像“叭巩”!每枪都像在骂:“杂种”!又清脆又小声的是五四式手枪,很胆怯地:“怕”!马克西姆机关枪则发出很像是在水桶里的长串闷响:“咚咚咚……”。我们小院的上方刚好是两大派互相对射的最佳位置,天天听他们打枪,耳朵都快听出老茧了。刚开始时挺害怕,担心枪口突然向下打到小院来,但因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久了就习惯了。
不过,听枪声和看真刀实枪毕竟是两回事。我们小院的人第一次看到真枪实弹,是因为小刚突然归来。他带着几个朋友,个个全副武装,刚到小巷就已经把巷内的人们吓个半死,再进到巷底的小院就几乎惊天动地了。
全院的人怔在哪里,不敢擅动,直到看清来人,才转惊为喜。房东本已心如死灰,形容枯槁,突然见到儿子归来,且是这般八面威风,差点没把灵魂喜出窍去。
原来小刚离家出走以后一脸茫然,不知自己该向何方而去。正踟蹰时,一队武斗人马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些人好威风啊!一个个踌躇滿志,意气风发。他不知不觉跟上了这支队伍,就像当年很多人参加红军和八路军的故事一样,他一旦跟上去,就再也不想离开。作为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他的青春活力和战斗激情也吸引了队长,就这样,他参加了令他兴奋不已的“革命”队伍,成为“光荣”的造反派和“文攻武卫”队的一员。
待他回家之日,俨然有点衣锦还乡的味道,因为其时他已身经百战,不仅嘴上留了胡子,腿上带了枪伤,而且还当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中队长。当我用近乎崇拜的眼光观摩他腿上的枪伤时,根本没有想到未来的某一天这会成为他的“死穴”。当他雄纠纠、气昂昂地扛着枪,跟随工人武装队伍一路向西,直奔国境线而去时,他也没有想到,这竟会是他的不归路。
他被作为“反革命武装暴乱分子”而逮捕,后经审判认定他积极参与武斗,镇压过“革命造反派”,“实属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而被枪决。他被枪决的消息传来后,他母亲大病一场,很长时间无法恢复。好不容易再次爬起来,已经像是换了一个人。她有气无力地央求各位租户,改“租”为“典”,或干脆一次性买断,每户多少凑点钱给她。她要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至于将来的事:“以后再说”。
其实,所有的人心里都明白,她几乎是没有“以后”的。果然,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消息,不知去往哪里,身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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