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赠

有赠
作者：曾卓
朗诵：慈航
我是从感情的沙漠上来的旅客， 
我饥渴，劳累，困顿。 
我远远地就看到你窗前的光亮， 
它在招引我——我的生命的灯。 
我轻轻地叩门，如同心跳。 
你为我开门。你默默地凝望我， 
那闪耀的是泪光么？ 
你为我引路，掌灯。我怀不安的心情走进你洁净的小屋， 
我赤脚，走得很慢，很轻，但每一步还是留下了灰土和血印。 
你让我在舒适的靠椅上坐下， 
你微现慌张地为我倒茶、送水。 
我眯眼——因为不能习惯光亮， 
也不能习惯你母亲般温存的眼睛。 
我的行囊很小，但我背负的东西却很重，很重， 
你看我的头发斑白了，我的背脊佝偻了， 
虽然我还年青。 


一捧水就可以解救我的口渴， 一口酒就使我醉了， 一点温暖就使我全身灼热， 
那么，我有力量承担你如此的好意和温情么？ 
我全身颤栗，当你的手轻轻地握我的， 
我忍不住啜泣，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 
你愿这样握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么？ 
你敢这样握我的手穿过蔑视的人群么？ 
在一瞬间闪过了我的一生， 
这神圣的时刻是结束也是开始， 
一切过去的已经过去，终于过去了， 
你给了我力量、勇气和信心。 
你的含泪微笑的眼睛是一座炼狱， 
你的晶莹的泪光焚冶我的灵魂， 
我将在彩云般的烈焰中飞腾， 
口中喷出痛苦而又欢乐的歌声 ……


这首诗是诗人曾卓与于六十年代，当时的他正处于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1955年，曾卓因胡风案牵连而被捕入狱，1959年，经受了两年牢狱之苦的曾卓因病保外就医，又两年后下放农村，直到1961年末才回到自己的家，家里一位平凡朴实的伟大女性一直在等待着他的归来，对于一个“从感情的沙漠上来的饥渴、劳累、困顿的旅客”，这样的相逢是刻骨铭心的，终身难忘的。于是诗人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把这次爱情重逢谱写成心酸而又坚韧的爱情赞歌。这首诗不同于我们读到的其它爱情诗，它有着那个时代特定的烙印，那是个被剥夺爱情权利的年代。所以在赏析这首诗歌时要注意理解作者略显低沉矛盾而又激情的抒写。


这首诗诗人曾卓用浓厚的情感和生动的笔墨，点深了一个重逢的场面，把一段相知相许，在艰难岁月坚守的恋情娓娓道来，塑造了一位平实、圣洁、伟大的女性形象，温暖着这个在孤寂的沙漠中长途跋涉的人，颂扬了至死不渝的真情真意。整首诗充满了久别重逢，特别是历经磨难后的重逢的共同心理体验，“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所以这首心酸的爱情之歌在更多人心中引起共鸣以主产生轰动的效应。


第一节，诗人并没有从正面描述自己曾经的孤寂与苦难，而是竭力表现孤苦中的慰藉和温馨，所以当诗人“远远地看到你窗前的光亮—我生命的灯”时，仿佛在黑暗渴望中的人看到希望，它是多么温暖啊！“轻轻的……心跳”写出了诗人忐忑不安的心境，太多狂风暴雨的鞭打使他已经不再奢望什么。然而门开了，“你默默地凝望我”。诗人这样回忆那个场面。1961年11月，那个他去看她的晚上，六年多的不知彼此的消息，六年多的充满风暴泥泞的道路，六年多的阔别，使终于可以相见的心中充满了一份慌乱和期盼的复杂感情。“我的命运是在她的手中了”，“好容易才举起手轻轻叩门。我屏住呼吸等待着。没有反应，我又叩门，有等待了一会儿。门轻轻的开了，她默默地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只有经历过巨大的悲痛和几乎绝望心情的人才能感受到这样巨大的幸福”。所以即使这个场面不言不语，巨大的情感交流也在彼此之间汹涌流动。


第二节用一系列的动作写出了诗人惊疑、惊喜的心情，用无声的语言描述在彼此间的千言万语。“你微笑则慌张地为我倒茶、送水”，和“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杜甫《羌村》其一）有异曲同工之妙，因为激动而惊慌失措的形象跃然纸上。人由于历经苦难，习惯苦难，所以在这样的人，这样的情面前，还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因此，诗人说：“眯着眼——不能习惯光亮，也不能习惯你母亲般温存的眼睛。”第四节一个年轻而沧桑的诗人形象清晰明亮，在他年轻的生命里经受了几多磨难，几多困苦，对生活已经绝望。“一棒水”“一口酒”“一点温暖”这是何其少的要求，不，不能说是要求，这是人正常的生活需要，却能够“解决我的口渴”“使我醉了”“使我全身灼热”。最后诗人诚惶诚恐战战兢兢地问道：“我有力量承担你如此的好意和温情么？”一切不用言语，“当你的手轻轻握住我的”“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此刻是无声胜有声，多年的痛苦，凄凉，为这个和自己分担寒潮，霹雳风暴和雷鸣，和自己心连心走上人生的长途，穿过蔑视的人群而顷刻灰飞烟灭了。诗人觉得这是“神圣的时刻”因为在艰难岁月里有一个始终守望守侯自己的人。有一份不离不弃的感情，所以诗人感激她，甚至顶礼膜拜，因为她和他，撕破了围在仍是一个人的他的周边重重的黑幔，他在她那里受到的是“人”的待遇，使他领略到那个时代几乎不可能但却奇迹般地在自己生活中发生了的诗意。


最后诗人充满感激的呼喊“你给我力量，勇气和信心”这种以沫相濡，携手并肩，忠贞不渝的感情，对坎坷路上的跋涉者，对荆棘丛中的探索者显得尤其宝贵。正是这样一位平凡而又伟大的女性，使诗人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苦尽甘来“将在彩云般的烈焰中飞腾，口中喷出痛苦又欢乐的歌声…….”由最始的找寻，迟疑，惊喜到最后的狂喜，实现了重逢后的最终飞跃。牛汉这样评价曾卓的诗“他的诗即使是遍体伤痕，也给人带来温暖和美感。不论写青春或爱情，还是写寂寞与期待，写遥远的怀念，写获得第二次生命的重逢，读起来都可以一唱三吧，可以反复地吟咏，节奏与意象具有逼人的感染力，凄苦中带有一丝甜蜜，极易引起共鸣。他的诗句是温润的，流动的，像泪那样湿润，像血那样流动。”


整首诗基调是真诚，温和而又感伤的，用看似平淡的语气表达了浓烈的情思，浅唱低吟，用一个无声的境界来表达自己重获自由而产生的喜悦心情。平淡中寓浓烈，忧伤中含欢乐，凄苦中带甜蜜，使人谈起来感到一种至情至沌的美感。表现的感情是丰富又复杂的，既有渴望自由的痛苦，也有重见阳光的喜悦，既有深深的叹息，也有崇高的誓言。塑造的形象是感人至深的，把劳累困顿后给予“如此的好意和温情”的女性表现得崇高而令人尊敬。


这首《有赠》哀愁的倾诉和感情的潜流，显得温情脉脉，造成“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意境，的确是那个时代生动而又纯情的爱情赞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