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墨荷还是回来了,但她没有闹事,她只是放心不下秀春。
给妈妈办完丧事,秀春就睡在了奶奶和爷爷的中间,她想念妈妈也害怕妈妈,人一死就不再是原来那个人而是鬼了。
从爷爷奶奶往下排,应该是父亲、母亲,——如果母亲还活着,父亲不去长春学买卖的话。再往下是叔叔婶婶,要是她有个哥哥,结婚以后就排在叔叔婶婶的后面,所有的炕,就这么一辈、一辈,一个对子、一个对子地往下排。要是哪个人睡死了觉,一个糊里糊涂的翻身,很可能翻到另外一侧,组成另一个对子,多少故事,就是从这个队列里阴差阳错地排列出来的。每天晚上似睡非睡的时候,秀春总是看见母亲从后窗进来,她在梦中直着嗓子大叫“妈妈,妈妈!”全家老少一齐被她惊醒。她还看见妈妈拿起她地上的鞋,说:“唉,还能穿多久?”妈妈坐在炕沿上,一下下摩挲着她的头顶。
她说:“妈,我饿,我冷。”
妈妈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泪。除了她,全家人谁也看不见墨荷。
奶奶害了怕,心里暗想,这是墨荷恨我把她烧了呢。
还有一个人最为害怕,那就是秀春的小姑。叔叔和婶婶说:“找个跳大神的来镇一镇,施施法就好了。”请来一个跳大神的,整天接神送神,一蹦三尺高,摔在地上也摔不坏。大门上也贴了镇符,可是秀春照旧看见妈妈回来,相安无事地看看秀春,并未加害于谁。
叔叔婶婶也就不再请跳大神的。不论墨荷回家,还是到二姑姐那里去托孤,总是从后窗进屋,可见死了的人和活着的人到底不一样了。
何止这些?连外祖父去世,也是秀春先“知道”的。
墨荷很少带秀春回娘家,所以秀春的印象格外深刻,更不要说四岁那年的初冬。
妈妈、舅妈或是小姨们都跟着外祖母在上房学绣花,她一个人躺在东厢房的炕上和狗狗玩耍。
只见狗狗一个腾跃下了炕,然后当间儿那个铜盆猛地一声响,吓得她大声喊道:“妈妈,妈妈!”
妈妈和小姨们赶了过来,一看,铜盆里有个枪子儿,拿起来攥攥,还热着呢。
她们拿着枪子儿来到上房,外祖母一惊,说:“哟,还是热的呢!”就问秀春,“哪儿来的?”
秀春也说不清楚。女人们面面相觑,觉得那枪子儿来得个怪。
不一会儿,猎人们就把外祖父抬回来了。四个汉子费力地挪腾着脚步,频繁地调换着肩膀上的杠子。
外祖父的皮背心敞着,肚子里的黄油都流出来了,还有那么多血。秀春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血,她的眼睛好像就是为了看着亲人的血如何流尽而生的。不到两年以后,她又亲历亲见妈妈由于失血过多而亡故。
猎人们说,下山的时候外祖父走在前头,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们急忙往前赶,一到下面就看见外祖父已经倒在地上。赶紧把猎到的山鸡破了膛,糊到外祖父的伤口上,可是不管事。离家又远,山路又陡……抬到半路外祖父就咽气了。有个猎人后来想起,外祖父下山的时候,是拖着猎枪往下走的,枪口正对着他的后腰。这在一个猎人是万万不可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没想到猎枪果然走了火。
明知是禁忌,又绝对没有自暴自弃倾向的外祖父,为什么还要那样做?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么?
外祖母伤心是伤心,可她又说,外祖父爷最爱打猎,他是死在自己最爱的事情上了。这么一想,也就不那么伤心了。
外祖父的丧事很铺排,家里大发送,闺女、姑爷都回去了,放了“七七”,喇叭奏乐,老道诵经,院子里整天都是敲木鱼的声音。秀春原是跟着妈妈走娘家,没想到变成了给外祖父出殡。小小的年纪,就跟着妈妈上了席面。外祖父的丧宴,于她是最为豪华奢侈的一次经历,以后再没有见过这样的排场,——不论是跟了顾秋水还是当了作家的吴为。
吊唁的人来人往,灵堂里灯火辉煌,四周挂满白色的幔帐。右边跪着女眷,左边跪着男眷。
烧纸烧香,杀猪宰羊,灵堂里哭灵,灵堂外谈笑。
各种声响充填、响彻在那一片山谷的上空。又在烧炕的烟筒旁撒上细灰,等着外祖父回来“望乡”。
人们在烟筒旁守了几天,也没守到外祖父回来“望乡”,只好歇的歇、干事的干事去了?
偏偏秀春在炕上玩“抓子儿”的那一会儿工夫,细灰上就有了牛脚印子。
不是耗子的脚印,也不是兔子的脚印,就是牛脚印子。外祖父的属相可不就是牛!
于是家里人就怪怪地看着秀春,说:“哎呀,墨荷呀,你这个闺女可是有点儿怪。你说那枪子儿……”
妈妈就说:“咱家跟前不是有个庙吗?准是那庙里的仙姑把枪子儿送回来了,再不就是狐仙送的信儿。”
“是这么回事吗?可那‘望乡’的脚印子怎么说?”
“赶巧了吧。”妈妈嘴里这样分辩着,眼睛却不知是得意、是好奇、是忧虑、是神秘地看着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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