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祖母的高山——母亲的眼泪

第二章 祖母的高山——母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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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婕 著 《母亲的愿力》 朗读者 彭欢
第二章 祖母的高山——母亲的眼泪
坐在门槛上,扇着扇子,母亲说,女子睡觉睡得那个深沉,把她扛过一座山,也不会醒……
春节刚过,母亲和我就脱下新衣服,背着农家肥上山,挖开冻土,把肥料埋到芦笋地里。
此后,母亲精心侍弄。细致文雅的枝叶,从芦笋地里慢慢长出。初夏早晨,潮湿的地里,芦笋冒出来,顶着露珠,反射着朝阳。
每天,母亲上山,都赶着晨光。她一个人,在地里跪几个小时,小心翼翼,把成熟的芦笋掏挖出来。早饭,顾不上吃,还得赶路去收购点。把新鲜芦笋卖掉,饿着肚子回家,才换下渍满汗水、露水和软泥的衣裤。
她一反常态,不允许我帮她,怕我手不细,伤了笋根。母亲说,这是你们姐弟四个的学费。
到了八月,玉米成熟的季节。母亲还在芦笋地里收尾,我成了玉米地里的先遣军。收玉米是粗活,我有经验,母亲可以放手。
一整天,在一片又一片玉米地里,我穿梭不停。踮着脚,拨开锋利的玉米叶子,细心察看,那些干了穗儿的玉米棒子,确定老了的,就掰下来,反手扔进肩上的背篓里。
为了跟各种动物争夺夏秋的收获,一天连着一天,我独自去搜索参差成熟的玉米,等到玉米全面成熟,母亲,才从别的事情上脱身来和我一起收拾。到那时,我的脸上,被玉米叶子划出的伤痕,也新旧难辨了。脚底,厚厚的死茧,使我偶尔因躲避疼痛而站立不稳。有一天,傍晚,终于连人带玉米,滚到了路边的稻田里。
母亲把我从稻田里拽出来,不知是心疼被砸倒的稻子、被泥涂了的玉米,还是其他一切不如意都在那一刻涌上心头,总之,她对我又搡又骂。
那天晚上,我没有吃饭,就睡下了。不知什么时候,我感到脚底发热,睁眼一看,是母亲,正举着油灯,查看我的双脚。我闭上眼睛,没有理她。过了一会儿,她取来剪刀,小心剜剪那些死茧。她的动作很慢,让我不耐烦。
忽然,我的脚背上,滑过凉的东西。
母亲在流泪……
第二天,一切照旧。母亲与我,又忙碌在玉米地里。她的眼泪,谁也没有提起。在后来,所有的日子里,对母亲流泪的事,她和我,都没有提起过。
盛夏初秋,累死累活。母亲和我,把玉米粒从玉米棒子上搓下来,晒干,收进粮仓。水稻,也在秋雨里,好不容易收拾完毕。稻谷进了木柜子。稻谷,磨出米时,会有米糠,是猪和鸡的食物。稻草,围绕一棵一棵树,垒成一个一个垛,储备为耕牛冬天的食物。
空出的玉米地,又栽种了红薯苗。红薯苗结成红薯,红薯长大成熟后,被我们从泥土里挖出来,一个个洗干净。
不眠长夜开始了。
那是十月前后,雪坡的深夜,有些寒冷。
母亲坐在院子里,切着红薯片。剥剥剥,剥剥剥……刀锋在灯光下闪烁,我陪着母亲。
母亲左手边,红薯小山,很快消下去;母亲右手边,薯片小山,不断堆起来。
我也双手不停,把一个背篓里的红薯,往母亲左手边送;又把她右手边的红薯片,往另一个背篓里装。一旦有休息的空隙,我就会打瞌睡,有时,从板凳上跌下来。母亲,却从来没有把手切伤。
天亮了,村里的晒坝上,满铺着我家的红薯片。难得的好太阳,母亲高兴地说:“天时,是抢来的,懒人的粮食,就只有烂掉,老天不等人。”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冬天,母亲过得很踏实。我们家,粮食满仓,家畜满栏。
下雪前,母亲看看皇历,找到几天好日子,带着我上山。有时候,还会请乡邻帮忙。连续几天,我们都在砍柴。
那些砍倒的杂树、荆棘,一捆一捆搬回家,垒在房前屋后。几乎够一整年煮饭烤火。
大雪来了,母亲早已做好腊肉香肠,等着给全家过一个丰盛的年。
新年后,又将开始一年的循环。
春节刚过,母亲和我,就脱下新衣服,背着农家肥上山,挖开冻土,把肥料埋到芦笋地里……
不过,从某一天开始,所有的粗细活儿,都只等母亲一双手了。四季轮回,年月循环,劳累的时候,也只有母亲一个人,坐在我家高大宽敞的屋檐下,喝着解乏的老鹰茶。
因为,父亲的工作单位离家远,又忙,他很难回家帮助她。我十二岁那年,离开雪坡,到瓦全镇去读中学,当住宿生。弟弟们也都上学了。此后,我和弟弟们,成为父母射出去的箭,一年一年,我们的射程越来越远。在我们成年独立之前,母亲这面弓,被拉得越来越紧。母亲,一边羡慕着我,一边留在她早已成形的命运轨迹里。
离开雪坡,我如鱼得水。父母舍己慷慨,给我绰绰有余的零花钱。母亲,像地基一样埋在了我的生命里。我的眼睛看不见她。在她的基础上,我建设自己的生命大厦,热情洋溢。“更上一层楼”的梦想,激励着我。
生命最初的十多年,在母亲世界的过度约束、辛劳、恐惧,我终于解脱。在愉快、温暖、大方的父亲世界里,我得到一些来自远方的礼物。我吃得好,穿得好,学习好,爱阅读,爱玩耍,深得父亲的信任,母亲也为我自豪。
比起住在家里,依然受着父母管束的城镇孩子,我自由自主;比起住在集体宿舍,有些经济拮据的农村孩子,在需要花钱的社交场合,我没有顾虑。在母亲身边时,我能深深感知她的劳苦,但眼睛看不见的时候,我就会忘了她。我毫不手软地花钱,忘了那是母亲的血汗钱。
随即,进入青春期,我也没有想起母亲。在一些尴尬时刻,我依赖身边的女同学、女朋友,甚至陌生人。
有一次,同龄女孩谈到家人,骄傲而满足地赞美她母亲,想念她母亲温柔的眼泪。她问我:“你妈,爱哭吗?”我说:“我妈,爱发火。”
那一刻,我难得地想起了母亲,想起那个玉米成熟季节,母亲的眼泪。但我拒绝记忆蔓延。眼泪,是我母亲的突然温柔,比她的一贯脾气败坏更让我尴尬,不习惯。这,就像一个穷光蛋,可以习惯衣不蔽体,对突然的“奢华”,反而不自在。
那样的不自在,在母亲流泪的第二天,我就已经体会过。第二天中午。坐在门槛上,扇着扇子,母亲说,女子睡觉睡得那个深沉,把她扛过一座山,也不会醒……
我知道,她说的是昨夜,她给我剜掉脚底的死茧,我也没有醒。那一刻,我从不自在到羞愧到恐惧。我恐惧她继续讲出当时的细节。那种恐惧,仿佛在暗夜里被歹徒控制住,要面对抵在咽喉上的刀尖。随着恐惧,还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厌恶之情。
那种厌恶后面,还跟随着愤怒。仿佛饥饿不堪的人,突然看见垃圾堆里的食物,要依靠有力的愤怒,才能拒绝承认自己对食物的渴求,仿佛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
母亲,并不知道我内心的风暴。她还是以她的方式,过于用力地爱着我。就像她的眼泪,要滴在我的脚上一样。
在不可解除的母女关系中,母亲在缘木求鱼,我在背道而驰。我原本以为,只要以老实而倔强的方式,与生活斗争一场,从物质层面上,打发掉这一生一世的缘分,就万事了结了。
然而,生命有自己的进程,就像生老病死一样必然。无论要求多么简单的人,只要彼此联结紧密,都不甘心让彼此的关系,只停留于物质和生存的界面。总有一个时刻,有些关系,必然要面对情感、面对精神,何况是母子关系。
我与母亲,母亲与我,需要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为我们的关系,找到和解的路径。
我们不再需要与贫穷搏斗,不需要与对方争斗。在死亡最终把我们分开之前,趁着还有机会,我们需要治愈共同的精神创伤。我们需要重建一种自然健康的关系,至少能够,自在地谈论母亲的眼泪;也能够,在必然的一天,把自己的眼泪,从真挚、亲密的心里,献给永不会再流泪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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