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爱情不过是一种奢侈,如果有幸得到那种机会,享受就是,怎么能让“奢侈”风马牛不相及地承担如此沉重而严肃的任务?
胡秉宸能够闯过鬼门关,是他命不该绝,和爱情无关,也和医学无关。
秀春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衣衫,被浑身的黏汗透湿。
汗有那么黏滞?!秀春是把全身饮食水谷之精华所化生的津液,刹那间一总付与了抢救妈妈的生命。
她把脸儿贴在妈妈的胸口,惊魂未定地用小手抚摩着妈妈的身子,又招心搅着妈妈,又担心妈妈再次远走,不敢歇气地轻声叫着:“妈妈,妈妈——”
……难为小小年纪的她,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墨荷这时才明白,围在她身旁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有这个身高不过炕沿,只能捡食缺损的榛子仁儿,又不常带她回娘家的六岁小女儿,才是真真确确,一心想要解救却又解救否了她的人。
她像小河里捞出的、晾在岸上的小鱼,拼着力气对秀春嚅动着嘴唇,可这一回.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了。从墨荷不停地想要对秀春说点什么的样子,就不是个好兆头。一个还有时间的人,总是把事情留待以后;一个没有时间的人,才会急着把话说完。
事情也从来不会遂人所愿,因为舍不得一个人,那注定要死的人就不会死。
她们母女二人,早在后菜园的草棚子里就交割清楚,现在要告别的,不过是那一副皮囊。
墨荷终于没有说出壅塞在嘴里的话。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不甘地半张着嘴,闭上了眼睛。这一滴泪,和七十多年后的秀春,也就是叶莲子那最后一滴泪如出一辙。简直就是同一滴眼泪的翻版。屋子里所有的动静,似乎在秀春扑向妈妈怀里那一瞬停顿,以便为她留下一个空隙,接纳从她腔子里喷射出来的呜咽。
她的小手无力地摇着妈妈的头,想要把妈妈摇醒。不明白那是徒劳,以为不过是自己力气太小。她张开泪眼向周围的人求救,可是人们转身准备后事去了。
该是到了一个必得挺起小脊梁骨的时刻?她只好自力更生,动用一个不过在世上混了六年的脑子,设法营救一个已然无法营救的生命;她伸出胳膊,想要把妈妈抱进自己的怀里,也许她的怀抱可以护着妈妈,躲过这一时之灾。可是她的胳膊太短,炕头太高。她把脚后跟踮了又踮,也只能搂住妈妈的肩膀,她爬上炕,把小胳膊插到妈妈身子下面,用尽力气向后翻仰……还是无法把妈妈抱进怀里。她万般无奈地放弃这个打算,也许——也许可以用自己的身体,把妈妈遮挡起来?便大张着手臂扑向妈妈。可她遮挡了妈妈的头,又遮挡不住妈妈的身体;遮挡了妈妈的胸口,又遮挡不住妈妈的双腿……她的两只小手在妈妈身上上上下下毫无结果地忙碌着。
这一回,妈妈是一去不回头了。
墨荷没有向秀春兑现她不会死的承诺。
这是叶莲子遭遇的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从此,她就开始了虽有开户账号,却从来不能兑现的败局。
这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也就成了她第一个致命的创伤。
如果说吴为在包家遭遇的那段楼梯,影响了她的一生,那么墨荷的去世就影响了秀春的一生。
在那粗针大线、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会生出叶莲子这种多愁善感的人?
所以才会有她的后来:忙不迭地走出老家,忙不迭地嫁给顾秋水……穷乡僻壤固然粗粝,外面的世界更让人难以生存。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就只好遍体鳞伤了。
可她不走出老家,又有哪条活路可走?
连奶奶都这样劝说:“你还是跟着父亲走吧,好歹他是你的父亲。我和你爷爷也不能老活着,我们一死你怎么办?你叔叔婶婶……唉,你得走,你得走哇!”
这个吴为虽然无缘一见,却在吴为身上暗暗留下不少痕迹的女人,卒年三十有四。
吴为有数不清的遗憾。叶莲子生前,她从没有向叶莲子追询过有关外祖母的一切,让她以后连来自母亲家族叫一份骨血也无处寻觅,最终不得不远上岐山,求一处安放叶莲子和自己的骨灰之地,却又不得而归。
她只知道,外祖母是石灰窑子的人。想必那是一个盛产行灰的地方,有很多烧石灰的灰窑。
不论叶家或是顾家,还有很多那两个姓氏的男人,有头有脸地过着很好的日子,奇怪的是吴为从未寻认过叶家或是顾家男人的血脉,好像她和来自这两家男性的血脉无牵无碍。甚至叶莲子过世.除了顾秋水谁也没有通知。不论叶家或是顾家的人,与叶莲子,与她们母女的死别之痛,有何相干?送叶莲子登程,只能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即便通知顾秋水,也只是为了对他说那句话:“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这回是彻底完结了。”阴狠地把顾秋水永久地钉在赖账不还的负数上。
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在叶莲子离世以后,即便顾秋水有朝一日想讨叶莲子说一句“对不起”的时候,也无从说起了。
奶奶对爷爷和父亲说:“秀春他妈是坐月子死的,不吉利,一定得烧了,要不然她就得回家闹事。”
爷爷说:“应该等她娘家来人商量一下。”至于父亲,要说他一点不伤心也不客观,可是人一死,立刻也就成了过去。在所有的力量中,“过去”可能是最不可小看的一种力量。
“不能商量,一商量就烧不成了。还得赶快烧,她娘家人一到也烧不成了。”奶奶是那样地决绝,不管不顾,当然更不会问一问一旁的秀春同意不同意。奶奶找出妈妈的衣服,翻了一件又一件,差不多都是补过的。嫁到叶家近十年,什么时候做过新衣?而陪嫁过来的衣服,几年来干活是它、平日是它、出客是它,不破还能怎样?只有一件稍微囫囵的衣服,可能是墨荷留着走娘家穿的。
“就是这件吧,快给她换上!”奶奶说。
叶志清找来几块薄板,给墨荷钉了一副“平板”,而不是棺材。
爷爷研了墨,拣了一块好木板,给墨荷写了一个墓牌。
接着奶奶吩咐人,把院墙下那堆松木疙瘩和柴火全部搜罗干净,再让人把妈妈往“平板”上一放,抬着就往西河沿去。
秀春挑着幡儿,怀抱着一个瓦罐,懵懵懂懂走在前面。那幡儿原是根竹竿,竿头上因陋就简地挂了条白纸片,竹竿上连点白纸絮都没缠。
她一边哭一边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奶奶、小姑姑和妈妈有什么仇,老把妈妈欺负得没处躲、没处藏。现在妈妈死了也不能饶,还要把她烧了,连个完整的尸首也不给她留下。可她没有办法为妈妈做点什么,也没有办法对奶奶说点什么。到了西河沿,奶奶又利利索索地指挥着人们码柴火垛。柴火垛码得又空又高,然后让人们把架着妈妈的“平板”放上柴火垛。
本来就高挑儿的妈妈,放上柴垛之后,比平时又似乎高出许多。躺在柴垛上的妈妈好像年节的供品,虽然不知祭祀的是哪路神仙,感觉上却很神圣。
“往柴火垛四下里浇洋油吧,浇吧,浇完油就点火,奶奶头头是道地吩咐着,从头到尾,一派大将风度。奶奶的话刚一落音,火就从柴垛下面点着了。起先柴火垛还炬着,泛着松柏味的青烟,然后就蹿起渐高的火苗,妈妈舒舒服服、无拘无束地躺在越燃越烈的火焰里,一点也不在意那许多人围观。
秀春眼睁睁地看着火苗得意而迅猛地上蹿,好像它们活着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为了将人化成灰烬,现在终于显出它们的英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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