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
根据司马迁《史记》的资料,根据我们中国文化最初这本历史资料——《尚书》,第一篇《尧典》。(《尚书》是孔子整理的,他把《尚书》删订为中国历史的第一本书。孔子删订《尚书》以后,才著《春秋》)。为什么《尚书》从尧开始?尧以前还有很长久的历史,如黄帝就更早了,而孔子站在史料的观点,认为尧以前的资料太少太乱,没办法整理,没有采用,所以从尧的时候开始。现在我们研究,孔子还是有问题,这位老师瞒了我们一手。我的看法,固然他手里搜罗的资料是尧的时候最完整,但有一点,他为什么要从尧开始?我们要指出来。因为尧、舜、禹这三代是公天下,而孔子的思想是“天下为公”,但是他当时是在春秋战国的帝王政治时代,没有办法把这个话说出来,所以删订《尚书》从尧开始,这一点大家千万注意。我这个话不是偶然随便说的。况且整个研究了孔子言行的思想精神,就会发现孔老先生还是瞒了我们一手。当然他不是有意的,等于《史记》寓意,读书要自己有眼光。(中国人塑菩萨,顶门上塑一只竖起的眼睛,就是象征智慧之眼,要在顶
门上有一只眼,把书中的道理看出来。我们懂了这个道理,他引用《尧典》里的话,就是如此。)这篇文章写得很妙,头尾叙事都不关联,只是中间突然拿出一段来,奇峰突起,等于外国有些电影,故事的头尾都不要,只拿出中间一段来,使观众去猜想、判断、作结论。有人说外国的这种手法好,我说中国早就有了。《论语》的这篇《尧曰》就是现代戏剧的体裁,头尾都不说,只说中间的一段。
我们现在作研究,把它加上头尾。我们晓得尧老了,要传位给舜,在交接的那一天,这是古代很庄严的大典,隆重得和宗教的仪式一样,要在泰山烧火,当着全国百姓,把帝位交下去,尧就告诉舜:“咨!”这个“咨”字,我们看历代皇帝的诏书,常用这个字,其实我觉得古人在这种地方真糟糕得很,很丑陋,何必一定套用老式文章!老实讲这个“咨”字,也就是我们现在上台讲话时,说正题前一开口的“呣!这个……”并无含义的语助词而已。古人自汉代以来,搞训诂的汉学家们,
为这些字,写十几万字的文章,那真讨厌!实际上是尧上台了,舜还站在下面,尧说:“喂!舜上来,我告诉你,天之历数在尔躬。”(中国人过去的政治哲学思想,是天道政治,上天的意旨。“历数”,我们先解释文字,这个“历数”很有内容。)上天的意旨,气数到了,轮到你来挑这个担子,不是我个人的意思,是上天的意思,时代的趋势,这个担子必须要你来挑了。第一句话就是要舜继承这个王位。不过说到“天之历数”这四个字就够麻烦了。第一个是“天”的问题,中国文化讲“天人合一”,到底“天”是什么东西?讨论起来麻烦得很。
天人合一的气数
第二是“历数”的问题。中国历史文化精神都在“历数”,“历”古代叫历法,就是我们现在用的阳历、阴历等等,这就是历。中国的历法、天文方面的学问发达最早,而中国所用的阴历、干支等等,代表了一个非常深厚的文化精神。像过去换朝代,明朝亡了,清朝进来,多少人一辈子不投降,清朝统治了中国三百年,可是汉民族的知识分子三百年来没有投降过,许多人“不奉正朔”。(正就是正月。朔是月初。代表历法。)再看几年前刚过世的画家溥儒,大家都知道他是清皇室,他
一辈子画的画,写的字,作的诗,没有用过我们中华民国的正朔,这也是他表示自己是清朝的皇室,不奉我们民国的正朔。当然,也不会用西历纪元多少年,只好以干支古法纪年,如“甲寅三月”,“乙卯五月”。这就表示他内心不奉正朔,所以用年号这个问题真有趣。
现在我们自己拚命想把中华文化复兴,而文化的精神在什么地方却不知道。这是“历”所引起的一段感想。
而“数”又是一个大问题,中国人讲历史的命运,这套学问很大很多,还有算命之术。像《论语》最后一段孔子的话中有“有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讲“命”。有一次,我和一位算命的大家,在一起吃饭,谈到算命的道理,他说中国人读书一定要会算命,当时他就掉了“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这句书袋。我听了以后,不好意思说孔子的这句话,并不是说每一个读书人要会算命。不过这个“数”字与“命”字有没有关系呢?还是有关系的。历史有个大命运的。譬如历史命运中“数”的道理,到了第六就不是第七,到了第九就不是第八,等于地球行度的轨道,到了这里就是这个样子,这个力要下去的时候,若就把它拉回来,要出毛病了。所以“天之历数”这四个字,在中国的文化思想中很难讲的,一两个字,包括的内容太多了。这四个字发挥起来,不是一天两天可以讲得完的,在此不再发挥。
尧在传位的时候告诉舜,这是天命,不是他尧个人的意思。我们看这句话的内在意义,尧把帝位交给舜,既非自己的亲戚,又非朋友,更非他的子孙,这就是古代的“公天下”。他经过几十年,多少次试验,培养一个人,等到自己真的年纪老了,(根据历史记载,古人比我们活得长久。)百把岁了,于是禅让,表示不是个人私见。历史的精神,就在这里。
“允执其中”这句话也有问题来了。经书上有四句话:“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这里只引用了一句话,我们讲中国思想,儒家思想,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都用这四句话。也可以说中国文化讲人的学问修养的中心,教育的中心,都在这里,也可以只说一个字“中”。“人心惟危”,人的思想是非常危险的,这个危险并不一定是杀人的危险。凡是人都有欲望,而欲望是一个总称,现代说的“好胜心”、“荣誉心”、“有希望”、“生活有意义”这
些都是好事情,归纳起来都是欲望,欲望的奔驰,会使人心非常危险。能毁灭了自己,也毁灭了世界,都是欲望问题。
这里我们说一个阿拉伯文化中的故事。中东都是信奉伊斯兰教的,有一个伊斯兰教的老阿訇退休,在山里修道。有一天一位中东的国王,带一批人去打猎,这位国王射中一只麋鹿,这只麋鹿带箭负伤,拚命地逃奔,逃到这位阿訇的身后,阿訇回头见这只麋鹿负伤,知道有猎人在后面追杀,就将宽大的袍襟把受伤的麋鹿掩盖起来,不久国王的一名部下,先追到阿訇的身前,不见了麋鹿,就问阿訇有没有看见,阿訇闭目修道,理也不理;这名部将问几次都是如此,就说要杀掉阿訇,阿訇张开眼睛请问部将是什么人?这名部将报告了国王的名号,阿訇说:你的国王是我的奴隶的奴隶,这位部将听了大光火,要把阿訇杀掉。这时国王正好赶到,问明原因后,转问阿訇知道不知道犯了罪。这位阿訇说事实上你是我的奴隶的奴隶。国王说:你的奴隶又是谁?你讲得出来,可以无罪。阿訇说,你不要生气,坐下来慢慢听。我以前给欲望当奴隶,现在我修道了,已经懂了,再不会听欲望的指挥了,我可以指挥欲望,所以欲望变成了我的奴隶。而你虽然当国王,却充满了欲望,连一只麋鹿都不放过,可见你还是听欲望的指挥,做了欲望的奴隶,所以你是我奴隶的奴隶。这位国王一听恍然大悟,马上拜这位老阿訇为师,追随他学道了。这是伊斯兰教流传的故事,这也就是人心惟危的一个例子,思想领导自己正就正,领导自己坏就坏。
我们现在说,思想形成了一个观念,如戴有色眼镜看东西,所看的统统不同,当我们怀疑有鬼,汗毛就竖起来了。佛经上就说,不必真的站到悬崖,自己坐着闭上眼,心想处身于万丈悬崖,如跌下去会没命,脚就会酸软起来,事实是这个现象。这就说明心中欲望的可怕。如果要把这种欲念平静下去,变成道心,那就太难,微妙得很,不可思议。怎样才是道心?我们中国文化中讲了几千年,四书讲道心,宋明理学家也讲道心,佛家、道家、老子、庄子一概讲道心,都微妙得不得了,怎样
做到这个道心的境界?要“精”、要“一”,最后“允执厥中”,就是这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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