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马所里有几十匹矫健的烈马,每匹马都像战士一样有档案,有专门的粮草供应,管理很严格。
我们说,果平,你的意思……是,当然,不是……是吗?我们不好意思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
果平说,你们猜得一点也不差,我的意思就是吃马料!
我们虽已想到马料这件事,但听人正儿八经地说出来,还是吓一跳。堂堂的共和国女军人,吃马料,合适吗?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知道山上第一个吃马料的是谁?果平说。
是谁?是谁?我们很好奇。
是司令员!果平郑重宣布。
我们说,瞎说瞎说!
果平小声说,我这是听司令员的警卫员说的,一级国家机密,千真万确!警卫员的腰扭了,我用银针,在他的手腕上扎了个新学的“扭腰穴”,他顿时行走如飞,为了感谢我,他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我。
河莲鄙夷道,这样的警卫员,不说枪崩了,至少也该关半年禁闭!幸好只是一个扭腰,要是得了红白痢疾被你治好了,还不得把整个防区要塞图偷来给你!
果平说,反正我也不是特务。再说,就是偷给我,我也看不懂、记不住。
小如说,别吵了,还是商量咱的食谱吧。马料好是好,但司令员要了会给,换了咱们就不一定了。要是马料搞不到手,咱们吃什么?
河莲又火起来,说,一个马料,也不是人参,有什么不给的?要是真想吃,你们看我的,要多少有多少!准备麻袋吧。
大家就哄她,说,河莲,那些管马的弼马温厉害着呢!军马都是有口粮的,你要吃马料,就是克扣军饷。
河莲听大家这么一说,心里也有点打鼓,就说,那小毕和我一起去吧。
我说,我愿吃馒头,不愿与马争食。
大家说,那不成,当班长的,就得为了大家谋福利。
我只得和河莲一道向军马所走去。绕过一座独立的小山冈,马厩就在眼前。盖得很讲究,好像一排排宽敞的旅社。各种颜色的军马正在悠闲地吃草,藏在长长睫毛下的大眼睛看到来了生人,都暂时停止了咀嚼,安静地注视着我们。我捅捅河莲说,待会儿,咱们可怎么说呀?
河莲说,不知道。
我气起来,说,既然你不知道,刚才逞什么能?把我也拉来出丑。
河莲说,这会儿不知道,不见得再过一会儿也不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正说着,军马所所长走出来,说,哈哈,哪股风把人医给吹过来了?一般来说,到我们这里来的应该是兽医。他说着,介绍了自己的姓名,又说,一般人总记不住我的姓,都叫我马所长。
河莲说,马所长,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向您调查一下。您看,我们班长也一块儿来了,问题很严重啊。
我不知河莲闹什么名堂,只好顺势做出很沉痛的样子,皱皱眉,点点头。
马所长不吃这一套,说,你们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想不通有什么要紧的事,你们科长不来找我,打发两个姑娘来。
河莲说,马所长,你说得不错,我们和您的级别不对等,但我并不是要调你的军马使用,而是调查一件同最高司令官有关的事。
马所长态度显著认真起来,仍有保留地说,和司令员有关的事,应该是参谋长来啊。
河莲说,我把刚才的话补充一下,这事和司令员的身体有关,所以,就是卫生员来了。
马所长开始以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们,忙问,司令员的身体怎么了?
河莲说,马所长,我们毕班长是干什么的,你知道吧?
马所长说,她是化验员,我知道。
河莲又对我说,那你就把司令员的化验结果,告诉马所长一下吧。
我的天!河莲这是玩的什么把戏?司令员最少有一年时间没到卫生科看过病了,我哪里知道司令员有什么化验结果!我便对河莲眨着眼说,真糊涂!这是可以随便说的事吗?你知道,最高长官的身体状况如何,一直是列入绝密等级的军事情报。你要逼我犯错误吗?
河莲做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马所长也不是外人,是某一方面的最高指挥官啊。
我不解道,哪方面?
河莲说,马所长也是司令,是马司令啊。
大家就都笑起来,气氛融洽起来。河莲凑到马所长耳边说,事情是这样的,司令员最近开始闹肚子,很奇怪的一种腹泻。军医们进行了重重检查,就是找不到原因。您知道,病从口入是一句真理。大家吃的都是一样的饭,怎么就只有司令员不舒服?后来经过反复调查才知道,司令员喝了用你们的马料熬的棒子面粥……有人怀疑是下毒……
河莲把这番话讲得滴水不漏,到了关键时刻,特别留出足够的时间空白,让马所长反思。
马所长的脸开始灰暗,吃力地说,咳咳……那事……是警卫员来说,司令员最喜欢吃乡土味道的饭了,我们就给了他一点……要知道,马一直是吃这种料的,一点事都没有……
河莲耷拉着嘴唇说,你能把司令员比马吗?马吃了没事,司令员吃了就一定没事吗?马还得口蹄疫和布鲁氏菌病呢,要是司令员在指挥战役的时候突然发病,我军必得蒙受重大损失!
马所长不停地点着头说,那是,那是。
河莲说,当然,我们是相信马所长的,肯定不会有人下毒。估计是有一些细菌污染,比如黄曲霉什么的,马吃了没事,但人无法适应。我们打算取司令员曾经吃过的棒子面,做一个化验,看看有没有不良成分。本来,我们科长是要亲自来的,那样就太严肃了,容易叫人往别处想,所以,就派我们两个小兵来,不引人注目,也是保护马所长的意思。
马所长简直感激涕零了,说,代我感谢你们科长,想得真周到。好,我这就领你们到仓库里去看马料。
军马所的仓库高大干燥,有一种很好闻的原粮味道,好像老农的小屋。所长指着一个打开的口袋说,司令员的警卫员,就是从这个袋里取的老棒子面。
河莲很内行地用手指捻捻金黄的粉末,然后还装模作样地低头闻了闻,又拈起一小撮儿拿到阳光下看了看,说,外观还是不错的,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不过,肉眼观察只是初步结果,最后的结论,要用卫生部配发的毒物检测箱测试后,才能做出。
马所长诚惶诚恐地说,但愿不要有什么问题。不知要多长时间,才能得出结果?
河莲说,等着吧。有些细菌培养慢着呢。山上缺氧,细菌都不爱长。你先给我们找条口袋来。
马所长说,做什么?
河莲说,装老棒子面啊。
所长说,一个化验,用得了那么多?够蒸一笼屉窝头的了。
河莲敲打他说,谁敢用你这马料蒸窝头?司令员一天多少人关怀着,都消化不了你这棒子面,小兵的胃还不得叫它烧出洞?
马所长狐疑地说,那你拿一小包走,也足够用了。要知道,化验大便才用一小纸盒装标本。
河莲叹口气说,所长,咱不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吗?要是没事,当然好,要是查出什么可疑的东西,就还得回来取样,来回折腾,风声不就大了?想给您保密也露馅了。要是谁不知道这事,把这棒子面再拿去吃,不就麻烦了?
马所长终于感激地说,想不到你小小年纪,想得还很周到。好,我给你拿条大口袋,把这些都装走吧。
告辞的时候,马所长一个劲儿地说,有了结果,你可要早早告我啊。
河莲说,放心吧,等我通知。只是在这之前,你可跟谁也别说啊。
军马眨巴着大眼睛,目送我和河莲走出军马所。我看着马的大下巴,很心虚。我觉得人能骗过人,却未必能骗过马。这种智慧的生物,一定看穿了我们暗算它口粮的诡计。
我和河莲像偷鸡吃的狐狸,背着口袋往回走。离军马所很远了,我还不断回头张望,直到确信没有一个人跟着我们,才说,哎呀,河莲,佩服死你了!简直一个超级间谍,谎话编得比真的还像。我现在都不敢吃这袋棒子面了,可别真的拉了肚子。
河莲说,放心吃。给司令员挑选的,一定是最好的。我们也享受一回。
我说,河莲,你这不是谎报军情吗?
司令员就不是凡人了?人吃五谷杂粮,没有不得病的。你焉知司令员此时没跑肚拉稀?再说,把他吃的东西化验一下,这也是对首长的关心爱护。官兵一致才能得胜利,这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教导我们的。河莲说。
面对这种滴水不漏的逻辑,我无话可说。河莲警告我,这事就你我知道,别扩大知情人的范围。
我说,怎么,害怕了?
河莲说,对我倒没有什么,主要是维护司令员的面子,省得叫人笑话。
大家对我和河莲的赫赫战绩,表示了极大的敬意,当然也非常想探得事实真相。我牢记河莲的嘱托,守口如瓶。
春节前夕,各个小部落的人紧张地交流着食谱的心得,好彼此取长补短。比如,我们就知道了外科的医生们,打算把炊事班多年不敢涉及的干海参,给大家烹一个“红烧参段”尝鲜。这道食谱的发起人,是一位山东籍的外科医生,人称“山外”。他从小在海边长大,对鱼虾类由衷地热爱。阿里高原可能是全中国离海岸线最远的地方,想吃海鲜的人们,只有仰天长叹、顿足捶胸的份儿。“山外”医生有一天意外地在炊事班库房,发现了黑若木炭的干海参,大喜过望之后紧接着就是怒火中烧,责怪炊事班为什么不做给大家吃。班长很有涵养地说,谁知那是个啥虫虫?吃坏了大家的肠胃,你的事还是我的事?
不论“山外”医生怎样咬牙跺脚地保证,这绝对是一道高蛋白、高营养的美味佳肴,班长还是固若金汤,不为所动。最后说,你是指挥刀子的,我是指挥勺子的,咱俩两不掺和。你给病人开膛破肚去,这里我说了算!
“山外”医生胳膊拧不过大腿,只有隐忍着,等待时机以求一逞。这次可以光明正大地动手了,自然要实现他的梦想。
内科医生更是独出心裁,说是有一道拿手的菜,现在高度保密,到时候让大家口水流得把地上砸个坑。
大伙焦急地等待着初一的晚上,那将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的时刻。别管到时候能吃上什么,单是这份同仇敌忾、众志成城的心劲,就让人兴奋不已。
久久盼望的节日终于到了。初一一大早吃了饺子之后,小如就率领我们占住了大铁锅,因为棒子面粥是没法用高压锅煮的,山上水的沸点低,为了保证粥的效果,只有笨鸟先飞,早些开始动手。再加上各种方案不论怎样变化,总得用炊具。炊事班就那么几口锅,下手晚了,就没法操练了。
自从河莲拉着我完成了熬棒子面粥最艰难的工序,搞到了原料,我们俩几乎有了游手好闲的资本。人家都忙,我俩袖着手,在营房里乱转。我说,还是给小如帮帮忙吧?
河莲说,一个穷人饭,有什么难做的?让她们干吧!你去掺和,人家还觉得你争功呢。
我们穿着新军装,东张西望,不知怎么到了外科。几个外科医生愁容满面,恨不能用手术刀自刎的模样。
我们忙问,这是怎么啦?
“山外”医生长叹一声,并不回答,只把一只脸盆状的行军锅,端到我们面前。锅里半盆冷水中,沉淀着一些黑石子样的东西,四周略有些发黏,好像被烤煳了的沥青蛋蛋。
这是……噢,海参!河莲悟性甚好,立刻判断出黑蛋的实质。
这还不能说是海参,只能说是海参干。“山外”咬文嚼字地纠正。
河莲说,甭管它到底是什么了,你们今天晚上就请我们吃这个?
“山外”医生说,已经泡好几天了,谁知它这么顽固,完全不动声色。你会发海参吗?
河莲说,我吃过海参。可没发过海参。为什么不问问炊事班长?
“山外”医生说,不是我瞧他土,他连海参都不认识,又怎会知道如何发制?
河莲大包大揽地说,我替你们想想法子。
我随河莲走出来说,你特爱吃海参?
河莲说,特不爱吃,软溜溜的,像个烂胶皮管子。
我说,那为什么多管闲事?
河莲说,有人在大年初一时候发愁,吃不上可口的东西,这是闲事吗?
我说,好像你是后勤部长似的。
河莲说,你怎么就知道我以后当不上后勤部长呢?
我说,好啦!炊事班到了。
佩服河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