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船(余秋雨)

夜航船(余秋雨)

00:00
09:04

          夜航船    余秋雨(节选)

 

    我的书架上有一部明代文学家张岱的《夜航船》。这是一部许多学人查访终身而不得的书,新近根据 宁波天一阁~所藏抄本印出。这部明代小百科的书名确实太有意思了,连我自己巡睃书架时也常常会让目光在那里顿一顿,耳边响起欸乃的橹声。

    夜航船,历来是中国南方水乡苦途长旅的象征。我的家乡山岭丛集,十分闭塞,却有一条河流悄然穿入。每天深夜,总能听到~笃笃笃的声音从河畔传来,这是夜航船来了。船夫看到岸边屋舍,就用木棍敲着船帮,招唤着准备远行的客人。山民们夜夜听到这个声音,习以为常,但终于,也许是身边的日子~实在是混不下去了,也许是憨拙的头脑中突然卷起了幻想的波澜,这笃笃笃的声音产生了莫大的诱惑。不知是哪一天,他们吃过一顿稍稍丰盛的晚餐,早早地收拾好简薄的行囊,与妻儿们一起坐在闪烁的油灯下等候这笃笃声。

    当敲击船帮的声音终于响起时,年幼的儿子们早已歪歪扭扭地睡熟,山民粗粗糙糙地挨个儿摸了一下他们的头,随即用拳头擦了擦眼角,快步走出屋外。蓬头散发的妻子提着包袱跟在后面,没有一句话。

    外出的山民很少有回来的。有的妻子,实在无以为生了,就在丈夫上船的河滩上,抱着儿子投了水。这种事一般发生在黑夜,惨淡的月光照了一下河中的涟漪,很快什么也没有了。过不了多久,夜航船又来了,仍然是笃笃笃、笃笃笃,慢慢驶过。

    偶尔也会传来叫人羡慕的信息。乡间竟出现了老邮差,手中拿着一封夹着汇票的信。于是,这家人家的木门槛在几天内就会跨进无数双泥脚。夜间,夜航船的敲击声更其响亮了,许多山民开始失眠。

    几张汇票使得乡间有了私塾。一些幸运的孩子开始跟着一位外乡来的冬烘先生大声念书。进私塾的孩子有时也会被这笃笃声惊醒,这声音,与山腰破庙里的木鱼声太像了,那是祖母们向往的声音。

    回过头来说说张岱的《夜航船》。

    船客都是萍水相逢,无法作切己的深谈。可是船中的时日缓慢又无聊,只能以闲谈消遣。谈来谈去,以历史文化知识最为相宜。

    他在《夜航船序》里记下了一个有趣的故事:

    昔有一僧人,与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谈阔论,僧畏慑,拳足而寝。僧人听其语有破绽,乃曰:“请问相公,澹台灭明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是两个人。”僧曰:“这等尧舜是一个人、两个人?”士子曰:“自然是一个人!”僧乃笑曰:“这等说起来,且待小僧伸伸脚。”

    你看,知识的优势转眼间就成了占据铺位的优势。这个士子不知道“澹台”是复姓倒也罢了,把尧、舜说成一个人是不可原谅的。让他缩头缩脚地蜷曲着睡,正是活该。

    于是,他发心编一部初级小百科,列述一般中国文化常识,他把这部小百科名之曰《夜航船》,但是,此书的实际效用远在闲谈场合之上。

    船头的浪,泼不进来;船外的风,吹不进来;航行的路程,早已预定。谈知识,无关眼下;谈历史,无需反思。十年寒窗,竟在谈笑争胜间消耗。把船橹托付给船老大,士子的天地只在船舱。一番讥刺,一番炫耀,一番假惺惺的钦佩,一番自命不凡的陶醉,到头来,争得稍大一点的一个铺位,倒头便睡,换得个梦中微笑。

    第二天,依然是这般喧闹,依然是这般无聊。船一程程行去,岁月一片片消逝,永远是喧闹的无聊,无聊的喧闹。

    我一次次抚摩过的船橹,竟是划出了这样一条水路?我梦中的亮晶晶的水路,竟会这般黯然?

    我,难道真的被夜航船的笃笃声敲醒过吗?它的声响有多大呢?我疑惑了。

    记得有一天深夜,幼小的我与祖母争执过:我说这笃笃声是航船,她说这笃笃声是木鱼。究竟是什么呢?都是?都不是?抑或两者本是同一件事?

    祖母早已亡故。也许,我将以一辈子,索解这个谜。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