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英雄的石像-史哲多

古代英雄的石像

叶圣陶

为了纪念一位古代的英雄，大家请雕刻家给这位英雄雕一个石像。

雕刻家答应下来，先去翻看有关这位英雄的历史，想象他的容貌，他的性情和气概。雕刻家想，要雕就得把这位英雄活活地雕出来，让看见石像的人认识这位英雄，明白这位英雄，因而崇拜这位英雄。

雕刻家一边研究，一边想象，石像的模型在他心里渐渐完成了。小到一个手指头应该怎样，细到一根头发应该怎样，他都想好了。

雕刻家到山里采了一块大石，就开始工作。钢凿一下一下地凿，刀子一下一下地刻，大小石块随着纷纷往地上掉。起初模糊，后来明晰，这位英雄的石像终于站在雕刻家面前了。一丝也不多，一毫也不少，和雕刻家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市中心有一片空场地，大家就把这新雕成的石像立在场地的中心。立石像的台子是用雕像时凿下来的石块砌成的。这是一种新的美术建筑法，雕刻家说比用整块的方石垫在底下好得多。台子非常高，人到市里来，第一眼望见的就是这石像。

为了庆祝石像雕刻成功，还开了一个盛大的纪念会。市民都聚集到广场，在石像下行礼，欢呼，唱歌，跳舞。从这一天起，大家心里有这位英雄，做什么事情都比以前特别有力气，无论谁从石像下经过，都要站住，恭恭敬敬地鞠躬，然后再走过去。

骄傲的毛病谁都容易犯，过了些时间，石像就禁不住开始骄傲起来。

“看我多荣耀！我有特殊的地位，站得比一切都高。所有的市民都在下面给我鞠躬行礼。我知道他们都是诚心诚意的。这种荣耀最难得，就连神仙都比不上！”

他这话是向垫在下面的大大小小的石块说的，但是他仍然抬着头，眼睛直盯着远方，对自己的伙伴连看都不看，甚至还有快说出口了又咽回去的一句话：“你们垫在我下面，算得了什么呢！”

台子角上的一块小石头慢吞吞地说：“喂，在上面的朋友，你让什么东西给迷住心了？你忘了从前吗？”

“从前怎么样？”上面那石头觉得出乎意料。

“从前你不是跟我们混在一起吗？也没有你，也没有我们，咱们是一整块。”

“不错，从前咱们是一整块。但是，经过雕刻家的手，咱们分开了。你们都掉了下去，只有我成了光荣尊贵的雕像。所以我高高在上是应该的，难道你们想跟我平等吗？”

另一块小石头忍不住，出声笑了。 “现在你其实也并没跟我们分开。咱们还是一整块，不过改了个样式。你看，从你的头顶到我们最下层，不是粘在一起吗？并且，正因为改成现在的样式，你的地位倒不安稳了。你在我们身上站着，只要我们一摇动，你就不能高高地站着了。”

“那除了你们，这世界上难道就没有其他石块了吗？”

“只要我们一用力把你扔下去，就没有你了，碎成千块万块，跟我们毫无分别。”

上面那石头吓了一跳，顾不得生气了，也暂时忘了自己的尊严，就用哀求的口气说：“别这样！我们是朋友，粘在一起的朋友，千万不要把我扔下去！”

下面的小石块，这才平静下来，不打算扔他了。

危险算是过去了。可是，这骄傲就像隔年的草根，冬天刚过去，就开始钻出一丝丝的嫩芽。上面那石头用商量的口气说：“我想，我总比你们高贵一些吧，因为我代表一位英雄，这位英雄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

一块小石头带着讥笑的口气说：“历史全靠得住吗？”

另一块石头接着说：“尤其是英雄，也许是个很平常的人，让写历史的人那么一吹嘘，就变成英雄了。还有更荒唐的，本来没有这个人，明明是空的，让人一写，也就成英雄了。哪吒，孙悟空，不都是英雄吗？所以这历史跟小说也差不了多少。”

上面那石头有点儿不高兴：“我代表的那位英雄总不会是空虚的，市民这样纪念他，崇拜他，一定是历史上的实实在在的英雄。”

“也未必！”六七块石头同时说。

一块伶俐的小石头又加上一句：“市民最大的本领就是纪念空虚，崇拜空虚。”

上面的石头更加不高兴了，自言自语地说：“空虚？我以为受人崇拜是光荣的，难道我上了当……”

一块小石头也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岂止上了当，简直是受了罪——一辈子被垫在空虚的下面……”

大家不再说话了，都开始想事情。

半夜里，石像忽然倒下来，摔得很重，碎成了千块万块。变成大大小小的石块，堆在地上。

第二天早晨，市民从石像前走过，预备恭恭敬敬地鞠躬，可是广场中心只有乱石块，石像不知哪里去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雕刻家在乱石块旁边大哭了一场，哀悼他生平最伟大的杰作。

堆在广场中心的那些石块，有人提议把他们运到北边的路上去，用来铺路，大家都赞成。新路修好以后，市民从那里走，都觉得很方便，又开了一个庆祝的盛会。

暖和的阳光照在新路上，一块块石头都露出了笑脸。他们都赞美自己说：

“咱们真平等！”

“咱们一点儿也不空虚！”

“咱们集合在一块儿，铺成真实的路，让人们在上面高高兴兴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