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多么不甘愿啊!这如群山一般黑压压的不甘愿,足以令他仇恨:近一点的蓖麻地,雾气,稻草人;更广大的尘世里的兰坪县,泸定县;长江上的渡船,大渡河的激流;拉回来,还是蓖麻地,雾气,稻草人,还有那个老鳏夫,二婚妻子,小和尚做早课一般的儿子。不不不,没有儿子,除了他,一念所及里的一切,都有十万分的理由令他仇恨。可是,他要放过那小小的一团,这小小的一团啊,让他哭,又让他的心底里好似横生了一口池塘。池塘里,一片羽毛轻轻地拨动着水面,那些逐渐扩散开去的波纹,令他飘飘欲仙,又有口难言。恰在此时,二婚妻子的呼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那田埂上的小人儿是多么慌张啊!母亲的呼喊声催促着小人儿站起身来,像是被鞭子抽打过了,还是怯生生地,但却似乎下定了决心,刚要开口喊一声,爸——终于还是停顿下来,反倒转过身,面朝他所在的方向,也是小人儿从前生活的地方,这才痛快地喊了出来:爸爸,爸爸。他不敢看,可是,再不敢看,他也要看下去。那小人儿再转过身去,面朝母亲的方向,定定地站住,定定地想了一阵子,吃下了秤砣,张开嘴巴,爸——没有用,他还是怯生生地,只喊出了一个字,而二婚妻子的呼喊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突然,在那小人儿的前方,一个稻草人瞬间里长高,直到高高在上,又开始了奔跑。小人儿吓了一跳,这雾气里的稻草人,岂止是诡异,简直是可怖,可怖得让小人儿忘记了逃走,全身都战栗了起来。但那稻草人一点儿都不肯休歇,先是猛然止步,平静地扫视着眼前周遭,然后,一步一步,它竟然朝着小人儿走了过来。爸爸!爸爸!小人儿终于大声喊叫着,再向着母亲所在的地方跑去,一边跑,一边失声大喊:爸爸!爸爸!到了这时候,稻草人,还有只用一条胳膊高举着稻草人的他,这才止步,只不过一刹那,他便连儿子奔跑的脚步声都听不见了。听不见了也好,雾气里,他向着四周环顾了一阵子,最后,抹去了脸上的泪水,仍然高举着稻草人,跑进了更深的蓖麻地和弥天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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