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我们仨》1 | 原著精华:它讲述了一个家庭几十年相守相助、相聚相失

杨绛《我们仨》1 | 原著精华:它讲述了一个家庭几十年相守相助、相聚相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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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文稿 

《我们仨》

作者:杨绛

 

1935年7月,钟书不到25,24岁差几天,我们结了婚并且一起到英国牛津求学。钟书初到牛津,一个人出门,下公共汽车未及站稳,车就开了,他脸朝地摔一大跤,就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那时我们在老金家做房客,同寓除了我们夫妇,还有住单身房的两位房客,一姓林,一姓曾,都是到牛津访问的医学专家。钟书满脸带血地回来了,我急得不知怎样能把断牙续上,幸同寓都是医生,他们帮我们找到牙医,拔去断牙,然后再镶假牙。


因为牛津的的学费已较一般学校昂贵,还要另交导师费,房租伙食的费用也较高。假如我到别处上学,两人分居,就得两处开销,再加上来往旅费,并不合算。我不忍跟父母要钱,不得已而求其次,只好安于做一个旁听生,听几门课,到大学图书馆自习。


在学校里,我经常做的事情,就是泡在图书馆里读书。我在苏州上大学时,课余常在图书馆里寻寻觅觅,想走入文学领域而不得其门。考入清华后,又深感自己欠修许多文学课程,来不及补习。这回,在牛津大学图书馆里,满室满架都是文学经典,我正可以从容自在地好好补习。


牛津大学的学生,多数是贵族中学毕业的阔人家子弟,一到放假便四散旅游去了。而钟书和我一样,把放假的时间都投入在读书上。而大学图书馆的经典以十八世纪为界,馆内所藏经典作品,限于十八世纪和十八世纪以前。想看十九、二十世纪的经典和通俗书籍,只可到市图书馆借阅,那里藏书丰富,借阅限两星期内归还,我们往往不到两星期就要跑一趟市图书馆。


读书时,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课程表,一本一本书从头到尾细读。到了开学期间,我们稍多些社交活动。同学间最普通的来往是请吃午后茶。师长总在他们家里请吃午后茶,同学在学院的宿舍里请。他们教钟书和我怎么做茶。


钟书在上学期间只穿过一次礼服,还是因为要参加圣乔治大饭店赴宴。宴会的主人曾经出版过一本《苏东坡赋》一小册,请钟书写了序文。他们得知钟书在牛津,特地从巴黎赶过来,请我们吃晚饭。


在老金家居住时,开始伙食开始还可以,渐渐地愈来愈糟。钟书饮食习惯很保守,洋味儿的不大肯尝试,干酪怎么也不吃。我食量小。他能吃的,我省下一半给他,但是我总觉得他吃不饱,这样下去,不能长久。再加上钟书好客,他来一位客人,我就得牺牲三两个小时的阅读,勉力做贤妻,还得闻烟臭,心里暗暗叫苦。我想着租一套备有家具的房间,伙食自理,这样膳宿都能大大改善。钟书却劝我不要多事,他说我又不会烧饭,老金家的饭至少是现成的。


我也试过按照报纸上的广告去找房子,可惜都在远在郊外。在一次我和钟书去散步的时候,发现一家合适的房子。那里地段好,离学校和图书馆都近,过街就是大学公园。虽然租金比住在老金家贵,但最少浴室厕所不会公用。

之后,我们在暑假也去巴黎游玩一翻,等到返回牛津,我怀上孩子了。成了家的人一般都盼个孩子,我们也不例外。好在我当时是闲人,等孩子出世,带到法国,可以托出去。


钟书谆谆嘱咐我:“我不要儿子,我要女儿———只要一个,像你的。”

我在第二年也就是1937年的五月十八日进了产院,十九日竭尽全力也无法叫她出世。大夫为我用了药,让我安然“死”去。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像新生婴儿般包在法兰绒包包里,脚后还有个热水袋。有护士看我生产时明明痛得要死,却静静地不吭一声。好奇地问了一声:“你为什么不叫不喊呀?”


我说:“叫了喊了还是痛呀。”她们越发奇怪了。


钟书这天来看了我四次。第四次是午后茶之后,我已清醒。护士特为他把娃娃从婴儿室里抱出来让爸爸看。钟书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说:“这是我的女儿,我喜欢的。”女儿长大后,我把爸爸的“欢迎辞”告诉她,她很感激。因为我当时还从未见过初生的婴儿,据我的形容,她又丑又怪。 我们的女儿已有名有号。祖父给她取名健汝,又因她生肖属牛,他起一个卦,“牛丽于英”,所以号丽英。这个美丽的号,但是钱健汝这个名字太拗口了,我们就给女儿起了个小名叫圆圆。


圆圆出生后的第一百天,就随我们从牛津乘火车到伦敦,去了巴黎,而钟书也会在这里读书。在巴黎时,我会把圆圆肥嫩的小手小脚托在手上细看,骨骼造型和钟书的手脚一样一样,觉得很惊奇。钟书闻闻她的脚丫丫,故意做出恶心呕吐的样儿,她就笑出声来。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会认识是自己。她看到我们看书,有时候也会来抢我们的书。


等到了一九三八年的八月间,我们为国为家,都十分焦虑,急着要回国,但是当时船票很难买,最后辗转由里昂大学为我们买得船票,坐三等舱回了国。


我们去牛津留学那会坐的是二等舱,伙食非常好,而回国乘三等舱,伙食差多了。圆圆刚断奶两个月,船上二十多天,几乎顿顿吃土豆泥,上船时圆圆算得一个肥硕的娃娃,下船时却成了个瘦弱的孩子。我深恨自己当时疏忽,没为她置备些奶制品。


钟书已经被约了去清华教书,所以船到香港,他就上岸直赴昆明西南联大(清华当时属西南联大)。他只身远去,我很不放心。圆圆就这样看着她爸爸坐上小渡船离开大船,渐去渐远,就此不回来了。船到上海,我由钟书的弟弟和另一亲戚接到钱家。 圆圆从小听到的语言,父母讲的是无锡话,很快也学会了无锡话。


钟书去报道后,也曾回上海看过父母,顺便取几件需要的衣物。他没有勾留几天就匆匆回昆明去。在上海,我由朋友介绍,为广东富商家一位小姐做家庭教师,教高中一年级的全部功课,同时在母校振华女中在上海重建的学校当老师。我常常是一早出门,饭后又出门,要到吃晚饭前才回家。


圆圆在上海时很受人喜爱,因为她乖,说得通道理,还管得住自己。不过圆圆小时候身体就不怎么好过,1938年她回到上海的冬天出过疹子,一九三九年春天又得了痢疾,病后肠胃薄弱,一不小心就吃坏肚子。只要我告诉她什么东西她不能吃,她就不吃,她能看着大家吃,一人乖乖地在旁边玩。


钟书在联大教书不到一年,有天突然回来,满面愁容,说是爹爹来信,叫他到蓝田去,当英文系主任,同时可以侍奉父亲。我不想钟书就放弃清华的工作,但是因为各种意外,钟书还是选择了去蓝田当英文系主任。


钟书在去蓝田的假期中,每天都跟圆圆虽然一起玩,“猫鼠共跳踉”的游戏。圆圆那会已经会自己爬楼梯上四楼了。当时圆圆特别羡慕表姐的女儿每天都在读《看图识字》,我索性也为她买了两册让她读。


1940年秋,我弟弟在维也纳医科大学学成回国,圆圆又多了一个宠爱她的舅舅。


在上海的那些年,圆圆识了许多字,我常为她买带插图的小儿书。她读得很快,小书不经读,我特为她选挑长的故事。她晚上盼妈妈跟她玩,看到我还要改大叠课卷(因为我兼任高三的英文教师),就含着一滴小眼泪,伸出个嫩拳头,作势打课卷,这已经够我心疼的。


1941年,钟书回到上海,给圆圆带来了一个外国橘子。圆圆接过橘子,就转交妈妈,只注目看着这个陌生人。两年不见,她好像已经不认识了。晚饭时,父女俩对话。


“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她要赶爸爸走。

钟书很窝囊地笑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

“自然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这是圆圆的原话,我只把无锡话改为国语。


钟书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圆圆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把妈妈退居第二了。自从爸爸回来,圆圆就不乖了,和爸爸没大没小地玩闹,简直变了个样儿。她那时虚岁五岁,实足年龄是四岁零两三个月。向来只有人疼她,有人管她、教她,却从来没有一个一同淘气玩耍的伴儿。


圆圆去世时,六十岁还欠两个多月。去世前一两个月,她躺在病床上还在写《我们仨》,第一节就是《爸爸逗我玩》。


钟书这次回上海,只准备度个暑假,因为他辞去蓝田的工作,他已获悉清华决议聘他回校。钟书一等再等,就是没有收到清华的音讯。


我问钟书:是不是弄错了,清华并没有聘你回校。看样子他是错了。钟书踌躇说,袁同礼曾和他有约,如不便入内地,可到中央图书馆任职。我不知钟书是否给袁同礼去过信。


快开学了,钟书觉得两处落空,有失业的危险。他的好友陈麟瑞当时任暨南大学英文系主任,钟书就向陈麟瑞求职。当时陈麟瑞想让钟书顶替别人来上课,钟书坚决不肯。最后钟书选择,接受我爸爸让给他的震旦女校两个钟点的课。钟书和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负责人见面之后,校方立即为他增加了几个钟点。


抗日胜利之前,我们的生活还是愈来愈艰苦。只说柴和米,就大非易事。 当时日本人分配给市民吃的面粉是黑的,筛去杂质,还是麸皮居半;分配的米,只是粞,中间还杂有白的、黄的、黑的沙子。黑沙子还容易挑出来,黄白沙子,杂在粞里,只好用镊子挑拣。


之后的几年,钟书在这段时期,每年生一场病。圆圆也是经常生病,上学一个月,就休学几个月,小学共六年,她从未上足一个学期的课。

 

抗战胜利后,钟书辞去了震旦女子文理学院的几个小时课,任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编《书林季刊》,后又兼任暨南大学教授,又兼英国文化委员会顾问。


到了1948年夏天,钟书的爷爷百岁冥寿,分散各地的一家人,都回无锡老家聚会。这时钟书、圆圆都不生病了,我心情愉快,随上海钱家人一起回到七尺场老家。解放后,中国面貌一新,成了新中国。不过我们夫妇始终是“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我们也一贯是安分守己、奉公守法的良民。


1949年夏,我们夫妇得到清华母校的聘请,于824日携带女儿,登上火车,26日到达清华,开始在新中国工作。圆圆已有学名钱瑗。 到清华后,她打算在清华附中上学,可是学校一定要她从一年级读起。我因此就让她休学,功课由我自己教。阿瑗就帮爸爸做些零星事,如登记学生分数之类。


钟书到清华工作一年后,调任毛选翻译委员会的工作,住在城里,周末回校,仍兼管研究生。钟书工作时总喜欢与世无争,还不免遭人忌恨,我很忧虑。钟书安慰我说:“不要愁,他也未必能随心。”这句话没错,也为我增添了几分智慧。


毛选翻译委员会的工作于1954年底告一段落。钟书回文研所工作。郑振铎先生是文研所的正所长,兼古典文学组组长。但是当时外文组已经人满,钟书挤不进了。郑先生想让钟书研究宋词,钟书很委屈,他对于中国古典文学,不是科班出身。不过在了解了郑先生的用意后,钟书就决定好好待在文学组研究宋词,从此没能回外文组。


1962年的814日,我们迁居干面胡同新建的宿舍,有四个房间,还有一间厨房、一间卫生间(包括厕所和澡房),还有一个阳台。我们添买了家具,住得宽舒了。


1966年8月,我和钟书先后被革命群众“揪出来”,成了“牛鬼蛇神”。阿瑗急要回家看望我们,而她属“革命群众”。她要回家,得走过众目睽睽下的大院。她先写好一张大字报,和“牛鬼蛇神”的父母划清界线,贴在楼下墙上,然后走到家里,告诉我们她刚贴出大字报和我们“划清界线”———她着重说“思想上划清界线”!然后一言不发,偎着我贴坐身边,从书包里取出未完的针线活,一针一针地缝。


我们夫妻双双都是“牛鬼蛇神”,每月只发生活费若干元,而存款都已冻结,我们两人的生活费实在很紧。阿瑗强忍住眼泪,我看得出她是眼泪往肚里咽。看了阿瑗,我们直心疼。直到几个月后,就照发工资,一年之后,两人相继“下楼”———即走出“牛棚”。


在之后,钟书就编辑他的《管锥篇》,而我在用心翻译《堂·吉诃德》。

1987年师大外语系与英国文化委员会合作建立中英英语教学项目,钱瑗是建立这个项目的人,也是负责人。在一般学校里,外国专家往往是权威,一次师大英语系新聘的英国专家对钱瑗说,某门课他打算如此这般教。钱瑗说不行,她指示该怎么教。然后把专家拉到图书馆,拿出资料给他看,最后让专家信服了。


1990年,钟书的《围城》被改编成电视剧,他一下子变成了名人。许多人慕名从远地来,要求一睹钱钟书的风采。他不愿做动物园里的希奇怪兽,我只好守住门为他挡客。他每天要收到许多不相识者的信,钟书每天第一件事是写回信,他称“还债”,他下笔快,一会儿就把“债”还“清”。


1997年早春,阿瑗去世。1998年岁末,钟书去世。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现在,只剩下了我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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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鸢尾芥末

    播音太赞了

  • 蜜桃奶糖呀

    这不就是个流水账吗?

    1846175xjyt 回复 @蜜桃奶糖呀: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吧,我听完很感动,云淡风轻中可以看到更立体的钱老和杨绛先生形象,看到了那一代知识分子在困境中的坚守……

  • 伴剑闯天涯

    简短的回顾了钱钟书先生一家三口的生活片段。笔触细腻,娓娓道来。都是生活小事,却流露出作者对他们的思念和关怀。

  • 毕小华_wr

  • 雪兔lyra

    可惜白发人送黑发人

  • 13761319bqo

    感谢。

  • 羊杆菌

    播音老师满分

  • 听友140593973

    好温馨

  • 1821264zcmi

    很好的!

  • 雲起风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