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
朱自清
说起冬天,忽然想到豆腐。 是一“小洋锅”白煮豆腐,热腾腾的。 水滚着,像好些鱼眼睛,一小块一小块豆腐仰在里面,嫩而滑,仿佛反穿的白狐大衣。 锅在“洋炉子”上,和炉子都熏得乌黑乌黑,越显出豆腐的白。 这是晚上,屋子老了,虽点着“洋灯”,也还是阴暗。 围着桌子坐的是父亲跟我们哥儿三个。“洋炉子”太高了,父亲得常常站起来,微微地仰着脸,觑着眼睛,从氤氲的热气里伸进筷子,夹起豆腐,一一地放在我们的酱油碟里。我们有时也自己动手,但炉子实在太高了,总还是坐享其成的多。这并不是吃饭,只是玩儿。父亲说晚上冷,吃了大家暖和些。 我们都喜欢这种白水豆腐;一上桌就眼巴巴望着那锅,等着那热气,等着热气里从父亲筷子上 掉下来的豆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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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台州过了一个冬天,一家四口子。 台州是个山城,可以说在一个大谷里。只有一条二里长的大街。别的路上白天简直不大见人;晚上一片漆黑。 偶尔人家窗户里透出一点灯光,还有走路的拿着的火把;但那是少极了。 我们住在山脚下。有的是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天上一只两只的鸟影。 夏末到那里,春初便走,却好像老在过着冬天似的;可是即便真冬天也并不冷。 我们住在楼上,书房临着大路;路上有人说话,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 但因为走路的人太少了,间或有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还只当远风送来的,想不到就在窗外。 我们是外路人,除上学校去之外,常只在家里坐着。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 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 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 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
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有删改)
动情感人,听着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