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梁漱溟在最后一次公开场合露面时,总结了自己的人生,他说:“我不单纯是思想家,我是一个实践者。我是一个要拼命干的人。”梁漱溟一生最拼命去干的两件事,一件是七年的乡村实验,另一件是调停国共内战,通过这两件事,可以了解梁漱溟对于新中国的设想。
1924年,梁漱溟放弃北大教职,离开了学术界和优越的城市生活,开始投身乡村建设运动。曾有很多人对此表示不解,对此他回答道:“做社会运动自是我的本色。” 梁漱溟的身体力行,源于“入世”的儒家思想,也来自对中国未来抱有的乐观态度。在他看来,中国文化不是“落后”,而是“早熟”,一旦迎来适合的时机,将复兴并且成为世界的未来希望所在。
在中国实行民主政治,一直是梁漱溟的梦想。早年他曾寄希望于建立英国的议会政治,可是民国创立之后, 国家长期四分五裂,军阀混战,二三十年间始终无法确立这种政体。梁漱溟再三思索,认为西方社会能够确立这种政体,是因为有长期争取民主斗争的经验,人民才具备了实施此种政制的基础,而中国人缺乏这样的要求与习惯,因此必须从培养民主政治习惯入手。而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在农村,因此必须由农村开始。正如他所说,“乡村建设,实非建设乡村,而意在整个中国社会之建设,或可云一种建国运动。”
1927年梁漱溟南下到广州,准备开始他的乡村实验。不久政局发生变化,几经波折,他从广东辗转到河南,最终到了山东,在时任山东省主席韩复榘的支持下,他们选择了邹平县作为实验点,成立了乡村建设研究院。在这里,梁漱溟为了探索一条中国复兴之路,进行了为期七年的实验。
当时,邹平全县共有300余村,3万余户,16万余人。此地80%以上是自耕种,贫富差距不大,虽距离省城济南不远,但民风淳朴,土匪活动也不多,于是被选作实验区。
在邹平,梁漱溟的具体职务是乡村建设研究院的学术部主任,负责研究并制定乡村建设的实际方案。建设内容则包罗万象,从自办农场培育种猪,到训练地方自卫,凡认为能改进村民生活而促进农村发展的,都包括在内。
梁漱溟的最终目标是在中国确立民主政治,这些目标细化在乡村运动中,变成了很多具体的实施办法,这其中包括,他如何看待对农民的教育问题、如何避免官僚主义、应该采取怎样的经济手段带动农民的积极性等。
虽然梁漱溟是一个教育者,但他对农民的教育并不心急。他曾经考察过很多乡村建设方案,发现教育家们的办法常常与农民的需要脱节。他认为农村的基本问题是生产率的低下和贫困。他说道:中国当然需要平民教育,但是最需要它的时机还未到。
在考察过程中,让梁漱溟不满意的另一点是对西方模式的生搬硬套。比如,集中在一个或几个模范区下功夫根本起不到实际的效果。他问到,“中国有多少个村落?”在这里或那里创造几个模范区,毕竟不是最后的答案。很多地区的乡村建设,常常因为政府的干预,导致人民的积极性被严重挫伤。梁漱溟由此得出结论,如果乡村建设不是靠基层群众自己动员起来,它就必然要是失败。并且,任何政府或官方,在乡村运动中的作用必定是有害的。梁漱溟的乡村建设计划,关键即在此,它应该是一个社会运动,不但不依赖于政府官僚,在一些情况下,它还是一种反官僚的运动。
▲1935年,从事乡建运动同仁合影于邹平。前右一为梁漱溟,前左二为晏阳初(视觉中国供图)
他曾做过一个有趣的比喻,“中国人民好比豆腐,官府力量强似铁钩。也许握铁钩的人,好心好意来帮豆腐的忙,但是不帮忙还好点,一帮忙,豆腐必定要受伤。现在全国党政各界,有一句时髦的话叫作‘建设’,不知老百姓最怕听建设这句话。然则就不要建设了吗?当然不是,几时自治的习惯能力养成了,政治的大路开出来,则建设自然而然,应有尽有。”
梁漱溟的乡村建设方案,既反官僚,又反自上而下的教育模式,提倡农民的自我觉醒和自发行动,那么,该如何激发农民的积极性和觉醒意识呢?梁漱溟首先实行的办法是开办村学和乡学两种教育机构。
梁漱溟认为,村学和乡学是整个乡村建设运动能否成功的关键。在梁漱溟的设计中,村学、乡学不是简单的学校,仅仅普及文化和科学知识,它们更是一种社会组织,实际执行的是礼俗与政治的双重职能。村学、乡学中均设学长和学董,学长主持教育,学董主持行政,所有村民都是学生,须接受学长的“教化”,学董则根据“教化”要求在行政上加以贯彻,如禁烟、禁赌、放足等措施。具体的设计方案多有变化,但概而言之,思路是从伦理道德方面入手的。
在此基础上,便可以开始培养农民的民主意识。在当时的中国农村,广大的农民仅仅习惯于家庭和家族式的生活,没有团体生活,也就没有民主政治的习惯和经验,对选举投票之类的事不感兴趣。如何让农民理解团体生活的重要性呢?梁漱溟决定从经济上入手,建立合作社。用他的话就是“由生计问题将农民牵引到一块”,把农民组织在合作社里面,让他们感受这个团体有很多好处和方便。在合作社里,先进的农业技术、生产方法、卫生知识等更容易被引进来,能更快改变生产生活上的落后状态。因为有共同的利益,大家在合作社会有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需要讨论和决定,需要大家齐心协力去解决,这时,自然而然就需要有人来负责管理合作社,于是就有了协商和选举的需求,渐渐地,大家就有兴趣参与团体事务了。
乡村实验期间,邹平县的生产水平得到很大提高。农民参加合作社后,能得到小额贷款,还能优先得到优良品种,生产的棉花还可以集中销往纱厂,不但省事,而且价格还很合理。梁漱溟通过这些方式引导农民过上了一种团体的生活,原来只重家庭的生活习惯就慢慢淡化了。
在上述实践经验的基础上,梁漱溟总结了八个字,“科学技术,团体组织”,他认为这两大方面都是中国社会所缺乏的,如果能将其与传统文化中的优秀部分,比如儒家倡导的人生审慎态度等相结合,就可以使中国社会得到很好的发展,这便是梁漱溟乡村建设的设想。
梁漱溟投入乡村建设的几年时间里,与家人聚少离多,当时乡村工作的艰辛也不言而喻。1930年,梁漱溟留在学校所在的辉县百泉镇过春节,而他的家人都在北京,他给家人的信里说,他“并非不想念家人”,只因“见老百姓之苦”,而“此心恻恻焉”。当时军阀混战,兵匪不分,枪炮声与过年的鞭炮声都混在一起。学生要轮流站岗放哨以自卫,梁漱溟经常和衣而睡,以防不测。但梁漱溟的小儿子梁培恕却认为,这是父亲一生中最为意气风发的一段时光:梁培恕说:“我不想说这七年是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但是如果我说,这七年他生活得情绪昂扬和有味,最觉心思力气得到发舒,那是不会错的。”
1933年,梁漱溟把家人接到邹平安家。虽是县城,那时却没水没电,也没文化生活可言,生活条件很差。1935年,梁漱溟的妻子黄靖贤因难产在邹平去世,那年他的长子只有10岁。梁漱溟在山东一直呆到1937年下半年,直到日军侵占山东后才离开。这一段令梁漱溟充满干劲的乡村实践就此终结。
但实践者梁漱溟并未就此停止脚步。抗战爆发后,团结抗战的呼声逐渐占据了舆论的主流,很快,梁漱溟就转而投身于促进国内团结的工作中。
当时,国民政府设立了“国防最高会议参议会”,梁漱溟与张伯苓、胡适、傅斯年等被邀请为参议员。他曾说道,“我是一个对于国家统一要求最强的人,抗战既起,全国一致对外,本已表现团结气象,我却认为不足。”为此,他在1938年元旦,申请到延安参观访问,希望了解推动国共长期合作的可能。延安虽物质条件艰苦,但人人精神面貌高昂,每天一早起来,大家都哼唱着歌曲,此唱彼和,好像忘了人间劳苦,这给梁漱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梁漱溟为国内团结奔走期间,首先应该讲一讲他与毛泽东之间的交往故事。1930年代,梁漱溟到延安与毛泽东通宵长谈的故事为人熟知。他在延安停留时,曾前后与毛泽东谈话8次,除两次宴请外,他们的谈话时间都很长,其中两次是彻夜长谈。
▲毛泽东与梁漱溟在延安
梁漱溟与毛泽东的结识,最早应源于毛泽东的岳父杨昌济。梁家有位亲戚曾与杨昌济一同在日本留学,后来这位亲戚来北京,借宿在梁漱溟家时,杨昌济曾来探望过。当时杨昌济同梁漱溟都在北大哲学系任教,两家逐渐熟识起来。那时,毛泽东借住在杨昌济家里,还没有同他的女儿杨开慧结婚。梁漱溟去杨昌济家里讨教,开门的往往是毛泽东。
梁漱溟回忆在延安与毛泽东长谈时,通常他是坐着的,而毛泽东则常在地上踱步,边走边说,有时又斜倚在床榻上,很自然随和。对中国社会性质的看法,二人的观点常发生对立冲突,争辩激烈,谁也不能说服谁,但均不动气。谈话结束后,离开主席小屋时,经常外面已是天色微明,但他的心情却格外舒畅。
随着抗战局势的日益深入,梁漱溟把奔走的重点放在调节国共矛盾上面。1939年初,他不安居于四川大后方,远赴华东和华北,出生入死,巡视于敌后战场。他目睹了国共由政治对立,发展到军事武装冲突,心里很是忧虑,他认为,党派之争一旦发展下去,“近则妨碍抗战,远则内战重演,非想解决办法不可。第三者于此,无所逃责。”于是他牵头,努力把国共之外的第三方力量组织起来,调解两党纷争。1941年初,他与黄炎培、左舜生等将“统一建国同志会”改组为“中国民主政团同盟”,即我们熟知的“民盟”,以此推动国内团结。
民盟秘密成立后,梁漱溟赴香港创办民盟机关刊物《光明报》,向海内外正式宣告民盟的成立,并将民盟的政治纲领公之于世,此后,民盟的活动转为公开,影响也日渐扩大。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梁漱溟又冒险通过敌人的封锁返回大陆。
1946年初,他作为民盟代表之一,参加了重庆政治协商会议。各党派共同通过了五个“协议”,其中包括“政治协商”一项,确定国民党将放弃一党专政,开始由各党派组成联合政府。梁漱溟认为国家政治将步入坦途,而他自己则应该退出现实政治,专心去搞文化研究了。但当时国共为争夺东北,内战硝烟再起。1946年4月22日,手足无措的马歇尔请民盟帮助调停。而当时民盟秘书长一职空缺,人们纷纷劝说梁漱溟出山,积极参加奔走和平,于是他不得不接过民盟秘书长的职务。
1946年,梁漱溟担任民盟秘书长不久,便发生了李公朴、闻一多相继被国民党特务暗杀事件。李公朴与闻一多都是民盟重要成员,这种政治谋杀事件让他非常愤慨。他发表书面讲话说:“我个人极想退出现实政治,致力文化工作。但是,像今天这样,我却无法退出了,我不能躲避这颗枪弹,我要连喊一百声:取消特务!我倒要看看国民党特务能不能把要求民主的人都杀光!”在记者招待会上,他又说:“特务们,你们有第三颗子弹吗?我在这里等着它!”
1946年10月12日早晨,梁漱溟结束了国共高层之间的斡旋活动,他带着希望从上海回到南京,刚下了火车,便在报纸上看到消息,国民党军队刚刚攻下了张家口,这让他大为失望。许多记者蜂拥而来,梁漱溟只是长叹了一句:“一觉醒来,和平已经死了!”此话一时为媒体广为引用,成为经典话语。
几次调停失败,1946年11月初,梁漱溟先退出了和谈,后又退出了民盟。后来有人说:“梁漱溟搞政治,但不懂政治,所以总是失败。”但在他的儿子梁培宽看来,这是因为父亲梁漱溟心目中的政治理念与其他人有所不同。梁培宽说:“在他的心目中,国家、民族的利益是第一位的,只要对国家、民族有利,党派利益可以放在第二位。在现实政治中,像这种充满书生意气的看法,注定要碰钉子、要失败。”
梁漱溟退出现实政治后,隐居重庆,一边讲学,一边从事《中国文化要义》的写作。他退出民盟时曾表示说,以后对政治只发言,不行动,只是个人,不在组织,不参加任何党派。虽然隐退了,但他依然热切地关注着中国问题,从1947年到1949年写了不少政论,大胆地表达了自己对时局的看法,并在《观察》周刊和《大公报》等很有影响的报刊上发表。
1949年,《中国文化要义》一书终于完成。按照梁漱溟的说法,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认识老中国”。梁漱溟18岁时便参加了同盟会京津支部,开始了他的政治活动,涉足政治颇早。他在参与政治之中,眼见国家分裂,民族危亡,心痛不已,在探求中国自强的政治出路时,他提出应该深究中国文化的特征,从根本上认识老中国,以建设新中国。他把撰写这本书,同样当成自己为建设新中国应尽的一份义务。
撰文:吴丽玮
编辑:马玉洁
演播人:小马
文字内容由《三联生活周刊》总第994期、422期文章改编:
《口述:逝去的儒者》,李菁;
《纪念梁漱溟:“失败”的乐观者》,刘周岩。
【参考资料】
《父亲梁漱溟》,梁培宽著;
《最后的儒家》,艾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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