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李纲：爱好打仗的田园派词人

两宋之交的名臣李纲可能是最适合“明明可以……却偏偏要……”这个句式的一个人物。

比如：

明明可以当文臣，却偏偏要去打仗。

明明可以做大官，却偏偏要怼皇上。

明明可以退隐田园，却偏偏要重出江湖。

如果要在李纲的身上打个tag，大多数人第一时间想到的可能都是“抗金名将”“民族英雄”之类的词汇。也许正是因为这些标签留给人们的印象太深刻了，才让很多人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李纲原本是个文人，而且他的诗词和文章都写得很不错。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一生积极主战、全心匡扶宋室社稷的李纲，内心其实有一个文艺梦！他的词作就像他的人生经历一样，充满了反差萌。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在诗词领域的偶像是陶渊明。”李纲开口了。

吃瓜群众惊得瓜都要掉了……太意外了好吗！陶渊明是田园诗派的大宗师，走的是隐居路线。写的都是山山水水花花草草，表达的都是归隐山林、不问世事的意愿。李大人您这辈子从政接近三十年吧，经历的还都是大事件，比如北宋亡国、汴京保卫战这种超高难度的副本。您这一生可以说是波澜壮阔、轰轰烈烈，怎么看都和陶渊明的田园小清新风格搭不上边呀。

然而李纲表示：我是认真的，不信请看这首《水调歌头·物我本虚幻》里的句子：

醉中适，一杯尽，复一杯。

坐间有客，超诣言笑可忘怀。

况是清风明月，如会幽人高意，千里自飞来。

共笑陶彭泽，空对菊花开。

这首词是李纲被贬官隐居期间和友人的一首酬唱之作，不看作者名根本看不出是李纲写的有没有？毕竟李纲日常的诗词风格都是“炼气为金铸剑成，且将顽石试青萍”这种款的，可这首词的气质怎么看都有点佛系，也有点道系，还有点浓浓的小资心态。

不用怀疑，李纲的内心的确住着一个隐士人格。

他平生最推崇陶渊明，既是因为仰慕陶渊明高尚的气节，也是因为羡慕陶渊明避世隐居的生活状态。

因为对于李纲来说，有能力成为英雄是一回事，想不想成为英雄是另一回事。如果可以选择，他更希望做个安居在山野之间、自由自在的平凡人，而不是一生操劳，为注定难酬的壮志郁郁终生。

李纲：再强调一遍，论理想人生，我只服陶渊明，好想活成他的样子！

划重点：看见最后一句了没有？“共笑陶彭泽，空对菊花开”。这里的陶彭泽也就是陶渊明本人，因为他曾经做过彭泽县令，世人经常用陶彭泽代称。至于菊花情结就更不用说了，地球人都知道陶渊明最爱的就是菊花，人淡如菊的隐士生活就是他的一生写照。

李纲： “其实我在这首词中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我所处的官场如此险恶，每天都是尔虞我诈。说话之前总要揣测对方的潜台词是什么，情商稍微低一点就容易惹祸上身。你看那山中的猿猴与野鹤，就活得十分简单，如果能归隐山林，与它们做伴，我想就不需要活得这么辛苦了。脑补一下，我要是能过上憧憬已久的田园生活，一定是每天和友人谈笑饮酒，吟诗作对。就像我的偶像陶渊明一样，保持着一种高远淡泊的心情，不再辜负这美好的清风明月。”

李纲的这个文艺梦，贯穿了他的一生。他内心对于平淡生活的向往，几乎都脱胎于陶渊明作品给他带来的影响。

像《水调歌头·物我本虚幻》这个类型的作品，只是李纲众多隐逸诗词的其中之一。据不完全统计，李纲的《梁溪全集》里一共有五十八处提及陶渊明。是真爱粉。如果古代也流行追星，那么李纲绝对可以胜任“大宋陶渊明同好会会长”一职。他之所以对陶渊明这么推崇，与他自身的经历是分不开的。李纲的人生，与陶渊明存在着许多谜之巧合。

比如说，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年，当时的朝廷昏庸无道，统治黑暗到了极点。李纲生活在北宋末年，国家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两个人都是在乱世里崛起的人才。

再比如说，陶渊明的仕途顶峰是彭泽县令，一共做了八十一天，就挂印而去。李纲的仕途顶峰是南宋丞相，一共做了七十七天，就被罢相，两个人的官途都不顺遂。

陶渊明爱喝酒，专门写了《饮酒二十首》，表达自己对酒的依恋。李纲也爱喝酒，不但爱喝酒，还要顺便向陶渊明致敬，他写过“初寒一醉万家春，尚有陶翁漉酒巾”的句子，表示“我一喝酒就会想到爱豆”。

陶渊明爱菊花，开创了咏菊诗的先河。李纲也爱菊花，写自己“爱菊如渊明，凭栏惜花晏”，表示“爱豆喜欢的我都喜欢”。

种点菊花，喝点小酒，闲云野鹤，不问世事。这种超然物外的文艺范儿，就是李纲梦想中的生活。

所以，他才会在这首《水调歌头》中，发出“物我本虚幻，世事若俳谐”的感慨，渴求着“寄语旧猿鹤，不用苦相猜”的简单。可以说，在李纲的内心深处，始终深藏着一个纵情山水、不问世事的灵魂。

只可惜，李纲空有一颗文艺的心，却没有做文艺青年的命。

身处在一个国家濒临覆灭的年代，李纲的人生总是摊上大事。金兵侵宋，李纲临危受命，以文臣之身做武将之事。亲自组织了东京保卫战，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金兵。然而，正所谓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北宋朝廷一味懦弱求和，投降派疯狂排挤李纲，迫使他被贬出京城。没过多久，金兵再次围攻开封，灭亡了北宋王朝。

宋高宗在南京仓皇成立了南宋政权，启用李纲支撑局面，李纲又殚精竭虑地为偏安的南宋朝廷打理军务、革新内政，却终究敌不过投降派的围攻，被迫慢慢淡出了朝堂。

文能安邦理政，武能爆锤金兵，李纲就是这么一个能干大事的人。他唯一不擅长的，可能只有一条，那就是和皇帝博弈。

李纲的一生经历过三位皇帝。

头一位是宋徽宗，那时候李纲三十多岁。作为一个钢铁直男，他从来没有一次顾及过皇上的面子，于是宋徽宗就不爱听了：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别来当官！御笔一挥，让他贬职出京。

第二位是宋钦宗，那时候金国已经和大宋掐到生死关头了。李纲坚决支持和金国正面刚，宋钦宗表示不能理解：我只想认怂保命，你怎么这么不配合呢？御笔一挥，你还是走吧。

第三位是宋高宗，这时候北宋早已亡国，宋朝皇室南渡。李纲在辅佐高宗重整朝纲、稳定局势的过程中居功不小，一度做到了丞相之位，但他又刚又直的性格就是改不了，还是坚持要抗金，没过多久宋高宗也受不住了：朕好不容易捞回来半壁江山，你就非要搞事情吗？御笔一挥，又把他给贬了。

这个“被皇帝重用”——“跟皇帝死磕”——“被皇帝贬官”这么一个死循环，让李纲的人生一直游走在退隐田园和重出江湖的边缘，也让他的词风呈现出一种强烈的分裂感。

他留下的五十四首《梁溪词》，既有希望朝廷励精图治、重整山河的豪迈词，也有因为壮志难酬，盼望远离世事、寄情山水的隐逸词。　

在李纲人生的最后十几年，他从京城被贬到鄂州，从鄂州被贬到澧州，从澧州被贬到琼州，“奔走万里，流落十年”，贬到连他自己都开始怀疑人生，以至于贬官海南的时候一度想要找个寺庙出家……

【演绎】

李纲：佛了佛了，这朝廷我不想管了，反正我本来也想当个文艺青年，求剃度。

方丈不答应了

方丈：不行不行，你一看就没这个命，还是去搞事业吧，我们小庙不敢收你，求放过。

都说flag不能立，没过多久，朝廷又启用李纲处理流寇。这时候的李纲已经看透了宋高宗内阁的懦弱无能，虽然他接受了官职，也荡平了盗匪，却仅仅是出于对民生疾苦的悲悯而为之。在之后的岁月里，他再也没有回到权力的中心。

【演绎】

李纲：总是在做官的生涯里插播隐居，不对，总是在隐居的生涯里插播做官，好像也不对……总之，我可能是隐了个假居。文艺梦什么的，现实中是没戏了，只好在诗词里寄托一下了。

山水的秀色，朋友的陪伴，是李纲郁结的后半生里唯一的安慰。他为国家兴亡和天下苍生所挥洒的血与汗，是两宋历史上光芒万丈的一页。他是文臣，也是武将。他是英雄，也是隐士。他在诗词中为自己创造出的那个超然、洒脱的小世界，与他的功勋一样，都会被人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