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原文: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世俗和出世的解脱
庄子为什么讲到这一段呢?中间引用了许由的故事,就是说想做一个超越的人,必须要摆脱世俗的枷锁,这个枷,就是使人受罪,夹在背上那个枷。摆脱不了世俗的伽,就为名所累。除了名外,利当然也困人;又因为这个利很重要,当然难解脱,那是一个事实。譬如很多人讲,他什么都放得下,只是生活嘛……有什么办法!乍一听是真理,为了生活有什么办法!好像是真理,却不一定是真理。实际上我们人生,做一辈子人,都没有为自己生活,都在做厨师,都是煮给别人吃的。做父母是煮给儿女吃;做儿女啊,也是煮给人家吃,都是厨师。所以必须要解脱了世俗的枷锁,才可以不为名所累,然后可以做到“圣人无名”。
他讲了世俗的解脱,许由这个故事,我们看来已经很高了,连皇帝都不想当的人,这个多高啊!但是在庄子观念里告诉你,这个人的超越升华,也只是世俗的解脱而已,还没有达到出世的解脱。下面一段就引出来一些出世解脱了。
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反。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这段文章,在古文的章法很美。“肩吾”是个人名,也有人说,《神仙传》上说他姓施,叫施肩吾,是上古时代一个神仙。
“连叔”也是后来变成神仙的。大概庄子写他的时候,他还在修道,仍是普通人。有一天肩吾对连叔说,我听到一个人,疯子,乱讲话,他名叫接舆。《神仙传》上说他姓陆,陆接舆。这个人在哪里见过呢?在《论语》上,孔子挨过他的骂,称他为楚狂接舆。这是楚国的一个狂人,有名的半疯,像济颠和尚一样,狂人。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们没有在陆家家谱上找,就不管了。
肩吾告诉连叔说,我刚刚听了陆接舆那个疯子告诉我的话,他的话大而无当,那个牛啊!吹得大得没有影子了。“往而不反”,他说话不兑现的,说过了就忘得没有影子。所以我们骂人,你这个人吹牛大而无当,就是根据这个地方来的。
“吾惊怖其言”,我听到他的大话,觉得好笑都听昏了。惊怖并不是害伯,就像我们讲,听了他吹牛,头都昏了。他说惊怖什么呢?“犹河汉而无极也”,“河汉”不是黄河、汉水,严格的依道书解释,是说天上的银河。河汉是没有边,没有终点的。若依中国古代的地面来讲,像长江、黄河那样,像汉水一样,不晓得源头从哪里来,他的话,他自己都摸不到边,“犹河汉而无极也”。
“大有径庭”,径就是门外的路,庭是门关起来那个客厅,客厅同外面当然两样,所以径庭两个字,就是内外不同的意思。我听了他的话,跟我们观念上,内外究全不同,总而言之,那个家伙不近人情,疯子,不懂人事。肩吾就这样把接舆骂了一顿。连叔听他骂完了,就说“其言谓何哉?”他跟你讲什么呢?使你认为那么不对!
藐姑射山的神仙
“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接舆说,藐姑射之山住有神仙。这个山,我们历来的注解,都算它在山西,究竟在山西的什么地方,也讲不清楚。反正山西有个山,不管是什么山都不必管了,就有这么个山。藐就是很遥远。
有一件很奇怪的事,不论是中国的神话,或印度的神话,所有神仙住的境界,不管你站在地球哪个角落,都是向西走的。这就是一个大问题,也是非常奇妙的事情。我们中国古代道家的神仙,都住在西方,昆仑山再西去,有王母娘娘在那里,到了昆仑山顶,再向西方去,不晓得去到哪里了。
他说这个山上,有一个神人,这个神人,也是我们人变的啊!这个人修成功了,神化了,叫做神人。这个人“肌肤若冰雪”,那个皮肤又细又漂亮,又白又嫩,反正比冰淇淋、冰霜冻还要好看。“淖约若处子”,那个身材之苗条好看,就像十三四岁非常健美的女孩子、处男、处女、童子。
这个已经很了不起了,更妙的是这个神人是不吃饭的,不食五谷,麦啊!米啊!大米!小麦!大豆!高梁!什么都不吃。那他吃什么?吃西北风,“吸风”。喝什么呢?不喝茶的,只喝天上的露水,“饮露”。他是这样一个人,就住在那个山上,他怎么出去玩呢?高兴的时候手一招,天上的白云就来了,当然黑云也可以,“乘云气”,这是随便玩玩的。要走远一点呢?他用摩托车了,手一招,天上的龙来了,龙就是他的摩托车。骑在龙背上,要到哪里,龙就飞到哪里了。
“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晓得,这个地区的边界是四大海,到四大海的外面去玩。拿现在的观念强调来说,超过地球到太空外面去玩去,“游乎四海之外”,讲他的生活很舒服。那么这个人呢?“其神凝”,你要看到他的人啊!不像人,他那个精神,始终很凝定,不散不乱,一望就是个菩萨,是个神仙。反正不像我们这些人,你多看他一眼,他眼睛就眨眨起来了,再不然表情就来了。
他那个凝定的精神,只要在那里一站,那个地方就太平了。“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所有万物接触他那个范围里,就不会有毛病。疵疠是两个意思,疵是小毛病,疠是大毛病。他这个人到那里一站,那个地方不管物质也好,稻田也好,下雨也好,太阳太热也好,都会安定下来。不但人舒服,所有的物质,只要一接触他的神光,小病大病都没有了。换句话说,谁要看到他,生老病死都可以逃过了,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在那里一站,人不必劳作,谷子也会长出来,稻子也自然熟了。他描写的,就像佛经上说的另外一个世界,叫北俱卢洲,人在那里,思衣得衣,思食得食。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肩吾说陆接舆这个家伙,他说些疯话给我听,那我怎么相信呢?世界上不会有这样的人。连叔听了以后却说,他说的对啊!怎么对呢?
知识的聋盲
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这是第六节,连叔听了以后,说:“然”,对的。肩吾以为连叔同意他,也认为接舆是疯子。可是不然,连叔接着就开始骂了,他说接舆讲的对啊!那是真的,“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一个瞎子是没有办法看见世界上的文采、艺术。你说今天太阳好啊!太阳放光啊!那个树是绿的,瞎子是看不到的。
文章并不是说写的文章,而是文采,大自然的美丽就是文采;大自然美丽构成一个图案,叫做章。文就是文采、采丽。后来我们把文字组织起来,就叫做文章。这个观念要搞清楚。
“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聋者呢?打钟、打鼓、打雷,没有办法听到,最好的音乐也都听不见。“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那只是形体上的聋和瞎,他说我告诉你,“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世界上最可悲的,是知识上的聋子,知识上的瞎子。
你看,这些神仙骂人的艺术多高明,骂人转了三个弯。肩吾报告完了,连叔还说“然”,肩吾以为与自己的想法一样。结果他却说世界上不仅五官有聋子瞎子,很多是知识的聋子瞎子。他骂人不带脏字,也没有明白骂对方,但把对方却批驳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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