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下来,外面隐隐传来吃饭谈笑声。敏贞很想假装一切正常,但又不想见到绍远,所以藉口不舒服,把自己关在房内。
她一向使性子惯了,大家都见怪不怪,不过玉满说了一句,“大过年的,又哪里不高兴了?”
敏月在门外关心地问了两句,绍远也停下来过,他没有说话,但她可以感觉到他的脚步声。
她在床上躺了许久,脑袋里仍乱糟糟的一团,只有数不清的小黑点在瞎撞着,把她原先设定的世界快撞裂了。
绍远的话是撞得最猛烈的一个,她想到他那曾被她嘲笑的丑陋大脚,令人掩鼻的脏破衣服,那似永远吃不饱的神情。
她当然知道什么叫贫穷,惠珍缴不出学费在哭;惠珍的便当里只有一块煎面饼。但是,她都从很远、很事不关己的角度来看,丝毫无法体会那种生存的压力与残酷。
她只晓得为母亲哭和恨,却不曾真正睁眼去看人生。是否每个人一落地就有属于自己的劫难要承受呢?
不!她不该同情绍远,不能误陷敌人阵营,不能被他收买去。他竟敢对她大胆无礼,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
没错,他出身贫困,没有人阻止他力争上游,但也不能用他愤世嫉俗的观点去践踏别人呀!看看他如何玩弄她们,偷了姊姊的心,还要来轻薄妹妹,不就视她们两个为任意宰割的羔羊吗?
整个晚上,她就在这种矛盾痛苦的心态下反覆煎熬着,理不清的思绪使血液不断奔向脑部,有几次都令她的心猛跳着,喘不过气来。
更深人静,幽幽的口琴声又在冷风中徘徊,持续的曲调比往日更忧郁,愁肠百结,仿佛是由内心的最黯微处吐露出来的。
她不要再听了!那如泣如诉的音符不断地提醒她下午发生的事,他的吻、他的拥抱都在乐声中漫游着。
她用棉被盖住头,双手遮住耳朵,想要将一切隔绝在外。突然,一个气岔到,痛痒感直下胸腔,她用力一咳,但刺激更大,一连串的猛咳持续袭来。
她跳下床,知道自己气喘病发作了,几乎没有呼吸的空间;已经两年了,以为远离的旧疾,竟说来就来!
找不到扩大呼吸道的药,她试着点燃油灯,但火光总是明了又灭。在急急的哮喘中她摸向门口,想要求救,门才一开,绍远就冲了进来。
只一眼他就明白怎么一回事,他看过敏贞发病,也帮忙过她。他动作迅速地点灯,再找出由日本买来的扩张器;因久不用,不知藏在哪个角落,他竟也能两三下翻到。
敏贞摇摇罐子,大口一吸,整个气管顿时畅通,脸也不再涨得通红变形。
“你感觉舒服了些吗?”绍远担心地问。
差点窒息的痛苦一远,所有的现实又回来。灯影幢幢中,看他距离那么近,中午两人接触的恐慌和暖昧、麻麻的感觉一起爬上心头,她想退后,却虚弱地往前一倒,绍远为接住她,身体一倾,把桌上的一堆书齐扫落地,发出不小的声响。
混乱中,他抱住了她,墙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像极了亲密的恋人。
走廊传来快速的脚岁声,当敏月来到妹妹的卧房时,就看到这两人相拥的一幕。
“你们……你们……”敏月张着嘴,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敏贞仍在调着发病后的鼻息,她转头望着姊姊的表情,忽然惊觉她和绍远的姿势所带来的联想,她极力要推开他,却手脚发软,他依然坚定地支撑她。
敏月的脸慢慢转为厌恶、愤怒、痛苦和鄙夷,这给了敏贞一个瞬间的念头,这不是一个机会吗?可以阻止一切,她在尚末考虑完全之前,就脱口而出:“绍远哥对我不规矩,他到我房里欺负我……。”
火光猛摇,敏贞被自己的话吓到,脑中一片空白。绍远猛地放开她,她还踉跄一下,更像受害人。
又一阵纷沓杂乱,哲夫和秀子也闻声赶来,他们看见这三人对峙,表情都十分怪异,就直觉事情并不单纯。
“你们三更半夜不睡,在这里乒乒乓乓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哲夫拉着临时披上的外套问。
“敏贞说……绍远哥……到她房里……对她不规矩……”回答的是敏月,她的声音颤抖,断断续续,如承受着极大的震撼,血泪都梗在喉头。
“什么?”秀子张大眼,嘴巴张合几次才说:“绍远对敏贞……这怎么可能?天塌了也不可能……”
哲夫也楞了好几秒,看着彼此距离并不远的两个年轻人。敏贞面色雪白,双手拧绞,仿佛受了惊吓;绍远全身僵硬,一双眼瞪着她,神情复杂难解,但没有一点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到的狼狈及羞愧。
“不!我不相信绍远会做这种胡涂事。”哲夫厉声对着小女儿说:“敏贞,这是关乎名誉操守的大事,你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你说实话,到底是发生什么事?”
哲夫与其说责问,不如说是怒骂,令敏贞更无法把所有的事连贯起来,场面已是完全失去控制了。
“绍远,你说!你为什么到敏贞的房间来?你一定有个理由,你说呀!”哲夫见敏贞死硬着嘴,遂又转向绍远。
屋内静得连一根针落地都可以听见。敏贞感到胸口和太阳穴都痛,血液似再也流不动了,手脚冰冷得难受。她在等,等绍远张口说出真相,说她气喘病发……反正她也不是没有诬赖过他,再多一次又何妨?只求他快说,说完了,她就可以好好安静休息了。
“你说话呀!”秀子沉不住气,过去推侄子一把。
绍远将目光由敏贞身上移开,看着地上,哑着声说:“敏贞说的是事实,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很抱歉,我明天一早就搬出黄家。”他的话有如--颗炸弹般,把每个人都炸呆了,包括敏贞在内。
绍远说完就跨步离去,秀子伸手抓住他,狂乱地说:“你骗我,对不对?我把你从小看到大,知道你多么正经老实,绝不会做这种荒唐夭寿的事……”
秀子脸一转,看到扩张器,眼睛一亮,如逢救星般的说:“我明白了,是敏贞气喘病发作,绍远在隔壁听见了,跑来帮忙,只是误会……”
秀子一面说,一面将扩张器塞给哲夫,用以证实她所言不虚。
哲夫马上对敏贞说:“是一场误会,对不对?”
不是误会,是她诬陷的,其实也没有诬陷,他下午的确对她非礼。这是唯一救敏月脱离苦海的机会,她不能因为害怕而放弃。于是,她再一次不计后果地说:“没有误会,他的确欺负我!”
“你说话要凭良心呀!你敢发毒誓吗……”秀子情绪崩溃,不顾一向宽忍的继母形象,对敏贞大吼。
“姑丈、姑姑,你们不要再逼问敏贞了,是我的错,罪过我一个人承担。”绍远转身看见敏月,与她惊疑痛苦的眸子相对,他深深行个礼说:“对不起,这样的我是没有资格娶你了,真对不起。”
他走向甫道,哲夫立即向前阻止,用着从未有过严厉语调说:“你,跟我到书房来,我要好好和你谈谈。若你真做出这种事,拿我女儿的终身开玩笑,我也不会饶你的!”
他们消失在往东厢院的走廊后,秀子狼狈瞪了敏贞一眼,也急忙跟上去。
房内又恢复寂静,只剩两个姊妹默然相对。
“姊姊……”敏贞先开口。
“闭嘴!”敏月一反平日的温柔,很激动愤怒地说:“不要叫我姊姊!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你处心积虑地破坏我的姻缘,到底有什么好处?”
“姊,处心积虑的不是我,破坏姻缘的不是我,是冯绍远。”敏贞拼着最后一口气说:“你难道还没有看清楚他的真面目吗?”
“我只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你不快乐,就要身边的每一个人都痛苦。你真是无药可救了!”敏月咬着牙,忍着自己快崩溃的情绪,“阿爸迟早会问出真相的,不管谁对谁错,我都很难再原谅你,因为你的任性妄为只会毁了我一生的幸福,你知道吗?”
敏月是哭着跑回房的,可她的这番话在空气中久久盘旋,如针般刺痛着敏贞的心。
走廊上阿娥的脸一闪,敏贞用力的关上门,游魂似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天呀!她是刚被人轻薄的女孩家呀!他们竟把她孤独地留在黑暗中,没有陪伴。也没有安慰,这岂是正常的?
哲夫在书房“"陪”罪魁祸首,敏月还狠狠骂她一顿,气得几乎想要断了姊妹情分,他们怎能如此对待才受委屈的她呢?
根本没有人相信她!他们只把绍远的话当金科玉律,他说马,大家不会说是鹿。冯家在黄家所下的迷咒真的不能解除了吗?她一个黄家嫡亲女儿的话竟不如一个外姓人,这个家还能待吗?
绍远可以轻而易举地否认,推翻她的控诉,甚至今她下不了台,他为什么不那么做呢?难道他还有什么更大的阴谋吗?
她不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总要有人揭发绍远真正的企图。父亲责怪她也好,姊姊不原谅她也好,至少她逼得他们不得不去面对问题。
只是她好怕好怕,因为她终于明白自己孤立的程度,以后无论绍远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她都不会再有援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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