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有赠》2 | 陈思和:苦难中的爱情,总是让我们充满敬意

曾卓《有赠》2 | 陈思和:苦难中的爱情,总是让我们充满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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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喜马拉雅听众们,你们好。我是陈思和。今天我讲课之前,先要向大家道个歉。本来的计划里,本讲内容应该是曾卓先生的诗歌《悬崖边的树》,负责讲课的是张业松先生。但是张先生事情太忙来不及录音了,由我来代课。


《悬崖边的树》是一首非常有名的诗,大家已经很熟悉了。所以我今天向大家推荐的是另一首曾卓先生的诗《有赠》,这是我最喜欢的诗歌之一,希望大家也喜欢。



“七月派”诗人曾卓是我的导师贾植芳先生的朋友,他们是难友,都在1955年胡风冤案中被牵连的“胡风分子”。在我的记忆里,“胡风分子”是一个非常特殊的群体,他们之间的性情、经历、思想,甚至社会关系,都未必相同,他们彼此之间也不见得都非常稔熟。但是经历了一场意想不到的劫难以后,他们之间的认同感由衷地产生。


我导师贾植芳先生每天都在他的客厅接待来自各地的不同年龄的朋友,但如果来客是“胡风分子”,我马上就能感觉出来。因为先生说话的神态、声调都会不一样,有一种特殊的知己味道。“那是俺五五年的朋友”,先生总是这样介绍客人。“五五年”是一个标记,它隐含了一种对灾难、忠诚、友情、理想的见证。经过了生死的考验,还有什么不可信任,不可以肝胆相照呢?就这样我在先生的客厅里有幸认识了一大批“五五年”名声显赫的“胡风分子”。


但是,我没有在贾先生的客厅里见到过曾卓。这个名字是我从他的作品中认识的。记得1980年代初,“文革”后第一本七月诗派的作品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书名来自阿垅的一首诗里的意象:白色花。我就在《白色花》这本诗集里,第一次读到了曾卓的《呵,有一只鹰……》《有赠》《悬崖边的树》等等诗歌。这些作品第一次让我感受到什么是灵魂的震撼。


关于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曾卓自己说得很清楚,这是送给他的夫人薛如茵的诗。在另一篇《我的生活道路和文学道路》中,曾卓叙述了他在1955年的冤案被处理的遭遇:“我有这样那样的缺点和错误,但怎样上纲也与‘反革命’挨不上边。我却戴着这一沉重的‘帽子’艰难地过了25年,从33岁到58岁,一生中的黄金时光。先是在监狱中单独监禁了两年。因病被保释。休养了两年,下放到农村劳动。1961年10月,被分配到武汉话剧院担任编剧。”从1955年5月到1961年10月,就是整整六年零五个月,曾卓与薛如茵虽然同住在一个城市,却没有见过面。然而现在,曾卓可以回家了,如他自己所说:“六年多的阔别,现在我们终于可以相见了。她将以怎样的态度接待我呢?我的命运是在她手中了”。


在创作《有赠》之前,曾卓在监狱里怀念薛如茵而写了多篇诗歌。薛如茵女士在一封给友人的书信里告诉我们:“1955年那场风暴袭击后的六年半,我们再次重逢。他送我最珍贵的礼物是饱尝人生沧桑,寄蕴着无尽的思念和温暖的喜悦所写的《是谁呢?》、《在我们共同唱过的歌中》、《雪》、《两只小船》、《有赠》、《我能给你的》、《感激》、《无言的歌》等诗。他将这些诗抄在洁白的大32开的纸上,然后订成了诗辑,封面上写着‘沉吟’二字。”曾卓先生亲自编订的《曾卓文集》第一卷诗歌卷里,有一辑专门收录了诗人在特殊岁月里献给薛如茵的诗,一共八首。第一首诗叫做《是谁呢?》,写于1956年。这是诗人在狱中的念想:是谁呢?——是谁“愿用洁净的泉水为我淋浴”,“愿用带露的草叶医治我的伤痛”,“在狂风暴雨的鞭打中,仍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愿和我一同在泥泞中跋涉”,“当我在人群的沙漠中漂泊,感到饥渴困顿,而又无告无助,四顾茫然,愿和我分食最后一片面包,同饮最后一杯水”,“当我被钉在十字架上,受尽众人的嘲笑凌辱,而仍不舍弃我,用含着泪、充满爱的眼凝望我,并为我祝福”……那个被问是“谁”的人,就是曾卓心目中的薛如茵。我们从这首《是谁呢?》中诗人的所有期待里,看到了五年以后写的《有赠》的基本雏型,两首诗构成了特殊的呼应结构。


也许,《是谁呢?》这样的题目,表达了诗人在命运的残酷打击下,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也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因为在那个时代,政治压力大于一切,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同林鸟比比皆是,所以他用了一个不确定的代词与不确定的语气,作为诗的题目。但是,在监狱里一切心声只能是心声,传达不到对方的耳边,他只有靠着心灵感觉来自问自答,重温以往的温情聊以。同样写于1956年的诗《在我们共同唱过的歌中》,就是一种重温,在诗里诗人直接呼唤了“亲爱的人”,并且用过去唱过的歌声渴望得到爱人的呼应。这是渴求生命信息的沟通,诗人在幻觉里似乎听到了他渴望听到的回音。在前一首诗里诗人发出了内心的呼唤——是谁呢?在后一首《在我们共同唱过的歌中》给予了回答。这段时间是曾卓最痛苦的时期,如他自己所说的:“我在那间小房内,像困兽那样地盘旋、或是夜半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自己喃喃低语。”他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刻,把思绪集中到想念薛如茵这个女人的形象里。


1957年3月,曾卓在监狱里看到了一只鹰在高空飞翔,就写了诗歌《呵,有一只鹰……》,思绪飞向了狱外的广阔天地。这以后他因病保释,两年后下放到农村劳动,一直到1960年年底,诗人望着弥天大雪,感到了深刻的孤独,在大雪中他又一次产生了强烈的诗情,于是就写了一首诗《雪》。他吟唱着:“雪落在我的心上。/像每次落雪时一样/我又在雪中想起了你。”诗人思念的是他与薛如茵曾经有过的欢乐时分:“想起了九年前的除夕,/我们怎样坐在挂蓬的三轮车上/如同坐在乌篷船里,/篷外是欢呼声、锣鼓声、鞭炮声/是漂流的灯光和大雪。/……”这个回忆场景应该是1951年的冬天。在一个革命热潮的时代里,两个青年人坐在三轮车上,这个细节不会是凭空虚构,惟有两个人的世界里隐含着值得回忆的意义,非外人所知道。薛如茵姓薛,诗人面对着大雪纷飞,由此产生联想,让诗人的思念之情一发而不可收,一个名字在诗里呼之欲出:“我轻轻地呼唤着雪,雪,雪……”


又隔了一年,1961年10月,诗人终于获赦,回到了他生活的武汉,恢复正常人的工作权利。这时候的诗人的爱情达到了高潮,一个月之后,他同时写了三首诗歌来吟唱自己的新生——《两只小船》、《有赠》、《我能给你的》。我注意到在《曾卓文集》的排列上,《有赠》是排在两首诗的中间。前一首诗题为《两只小船》,用暴风雨前后的小船意象隐喻诗人感情的破镜重圆,因为是通篇比喻,场景是虚写,仅仅为主题作了铺垫。


而《有赠》则是用诗人的私人经验又一遍重述了“流放者归来”的主题。这是一首情诗,又是一首特殊情缘下的情诗。吟唱的诗人是一个从远方归来的囚犯,他远远地望着自己的恋人居住的房间窗口,望着那远远的灯光,犹豫地、胆怯地、又遏制不住狂喜地走近她……诗歌前两段完全是用写实手法描写这对苦恋者见面时的场景。在真实的生活里,诗人是这样描绘他们的见面情景:“她住在一栋大楼三层楼上的一间小小的房屋里。我先在楼下望了望,那里有灯光。我快步上楼去,在她的房门口站住了。我的心跳得厉害,好容易才举起了手轻轻地叩门。我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没有反应,我又叩门,又等待了一会。门轻轻地开了,她默默地微笑着站在我的面前……于是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开始了新的一页。”我们注意到,这段描写于1976年的叙述,完全印合了《有赠》前两段的细节,诗人此时此地的心境在诗歌里得到了真实的表现。


接下来的七个小节,诗人手法发生了变化,采用了虚实结合的方法,不断提升他所歌颂的爱情的意义。第三小节是关键性的段落:“你为我引路,掌着灯。/我怀着不安的心情走进你洁净的小屋,/我赤着脚走得很慢,很轻,/但每一步还是留下了灰土和血印。”女主人居住的是现代设施的楼房,因此不会出现“掌灯引路”的细节;男主人公虽然从农村来到城里,大约也不会赤脚留下了血印。


但是我们从这个“掌灯引路”的动作里,联想到但丁《神曲》里出现的贝雅特丽齐——她既是但丁的恋人,又扮演了但丁的引路天使,把他引向天堂。诗人是从“感情的沙漠”中跋涉而来,他的渴望不仅仅是指一般意义上的爱情,而是一切与感情相关的内容——信仰、自信、青春、友谊、前途——所有这一切都已经消失了以后,他需要的是一种力量,一种能够帮助他脱胎换骨,重新做一个新“人”的精神力量,他需要的是一个健康、新鲜的生命融入另一个衰朽、病态的生命,使之再生如火中凤凰。这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就叫做爱情。只有在这个意义上,诗中出现的“掌灯”、“引路”以及最后一小节出现的“炼狱”、“灵魂”和“烈焰”、“飞腾”等意象才能够贯通起来,构成一个完整的精神爱情的意象。


曾卓先生在人生的困厄之际遇到了这个“缘”,这首诗从第五小节开始,几乎是一气呵成,向爱人倾诉自己的困顿、希望和追求,他毫不含糊地向爱人提出这样的请求:“我全身颤栗,当你的手轻轻地握着我的。/我忍不住啜泣,当你的眼泪滴在我的手背。/你愿这样握着我的手走向人生的长途么?/你敢这样握着我的手穿过蔑视的人群么?” 这仿佛是诗人在向爱人祈求“爱”,但他所需要的“爱”,在今天社会里也许是让人感到陌生的。因为在平庸的社会里,人们追求爱情无非是为了索取世俗幸福的保障,但偏有这么一些高贵的心灵,所追求的“爱”却意味着无条件的“给予”。“爱”是人的生命中最高贵的感情,一旦爱上了,就意味着对世俗一切的超越,尤其是“爱”上一个像诗人那样的“囚犯”,爱情也许将陪伴着苦难、受辱、凶险的未来,那简直是一个站在地狱门槛上的承诺:我愿意……


《有赠》是一首被公认的现代爱情诗的“经典”。诗人对爱人提出的要求,不是物质的而是精神的,“一捧水”、“一口酒”和“一点温暖”都是精神层面上的象征,它成了一首现代摇滚所传递的精神的先驱:“我一无所有”,但“你这就跟我走”。诗人曾卓的生命,在1961年11月被另一个生命所接纳,人生从此开始了新的旅途。曾卓先生继《有赠》后的一首诗《我能给你的》,又回到了物质世界的层面,描写了夫妇间的“小巢”生活。曾卓再接下来给薛如茵的两首诗《感激》《无言的歌》都写于1971年,那是在“文革”中期,诗人在那两首诗里,表达了夫妇在患难中相濡以沫、平凡而高贵的精神沟通。



亲爱的听众,曾卓的《有赠》就讲到这里,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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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鹏城戈多

    特别喜欢陈思和老师

  • 慢慢慢慢爬呀

    白色花 诗集 买不到呀!老师应该联系再出版!

  • 仙境兔灵

    老师讲得非常好~。◕‿◕。~讲解很有深意~

  • 踏雪拾叶

    莫名被感动到了

  • 毕小华_wr

    唏嘘不已 感人至深

  • 听友372360527

    陈思和老师的讲解特别生动,特别感人,我听得特别认真。

    Only_j76 回复 @听友372360527: 感人,深刻,浪漫,执着!感谢陈思和老师的精彩讲解,老师的讲解也是经典!

  • Tc阿晖

    诗歌的解读,结合创作背景,作者的经历,让我们感受到诗歌创作的意境,走进作者丰富的情感世界。

  • 鹏城戈多

    震撼人心

  • 鹏城戈多

    特别喜欢陈思和老师

  • 天秤大元帅

    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