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天理良知-朱熹》

问道-《天理良知-朱熹》

00:00
18:03

我在一座山、一座山地拜访佛门时,已经心生不安。那么多智慧在山头间闪耀,山路上问道者络绎不绝,那么,山脚下呢?山脚下存在着大量儒家书生,他们毕生都在为国家伦常而传道、授业。他们偶尔抬头仰望山林,心情会是如何?

当然会不爽。最典型的是唐代文坛领袖韩愈,他在《论佛骨表》中开头就说,佛教并非中国产品,是从夷狄外邦传进来的。在传进来之前,中国的三皇五帝都很长寿,传进来之后,中国帝王的寿命反而短了。他还说,我这样攻击佛,如果佛是灵验的,那就惩处3我吧,我等着。

更多的儒家学者则根据中国的精神主轴上提出质难,认为中国历来倡导忠孝,但是,佛教讲出世就失去了忠,讲出家就失去了孝。还有不少评论者指出,佛教建造了太多的寺庙,靡2费过巨,占地过广,又形成了大量非生产人口。

这些批评,看似有理,实则无理。韩愈不知道,佛教并不许诺寿命,更不许诺帝王的寿命。说到忠孝,佛教恰恰是要审察这类社会责任之上的人生奥秘。而且,佛教希望广大信众,不是成批地出家,而是更好地在家

儒家学者中那些善于学习的人渐渐明白,佛教的盛行,正好暴露了儒学的短板。儒学张扬的是社会秩序,佛教探究的是人心本性。社会秩序是统治者的课本,人心本性是一切人的疑问。社会秩序的课本,必定掺杂大量权势的意愿;人心本性的疑问,却会启发天下众生的觉悟。

既然如此,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的儒学能不能改变一下自己的身段,从外部获得更多教益呢?但是,要儒学获得教益是一件麻烦事,因为它历史长、背景阔、资源多,很难大幅度转型。如果不是大幅度转型,它获得的教益总是有限。

幸好,儒家学者中毕竟还有杰出的明白人,而且不止一个两个。于是,从唐代开始,尤其是在宋、明两代,儒学发生了重大转型,产生了新儒学。如果说,旧儒学的重点在于弘扬伦常秩序,那么,新儒学的重点在于探掘人心本性。毫无疑问,这是受到了佛教,特别是禅宗的重大影响。

新儒学可分为理学心学理学,是指天理心学,是指心性

新一代的儒家学者认为,社会秩序中的种种是非,关乎一种比较抽象的本性,他们直称为。而这,又与有关。他们从儒家早期经典《尚书》《左传》《孟子》中找到种种有关天人之间神秘关系的文句,进而系统地探究人世的起点和归结。对于这样的探究,旧儒学兴趣不大,着力不多,而新儒学则突飞猛进。

但是,即便如此,新儒学与禅宗仍然有极大的差别。不管是理学还是心学,都显得严肃、沉重、吃力,而禅宗却是那么轻盈、波俏、干脆。更大的差别在于,理学心学总想识别天下的是非善恶,着力于分割;而禅宗则无意分割,无心识别。

对此,我们应该更多地体谅这些处于艰苦转型中的儒家学者。他们始终秉持着一系列社会责任和人间理想,这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本。因此,无论他们想得多么高深玄虚,也不可能脱空而去。他们反而会回过头来质询禅师们:你们的那些机锋和顿悟,妙则妙矣,但普天下到底有多少人能够真正领会?如果永远只能局限于极少数智者,那么,佛理所主张的引渡众生又怎么能完成?

儒家学者们的这种质询,自认为是义正词严。

这是一大群中国仕子的精神自守。我们只能直面,却难于指责。其实,我们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不错,是这样。但对我个人来说,却又有点特殊。出于对魏晋名士的长久缅怀,对艺术美学的彻心投入,我对于接受儒学之外的思想,比别的中国学人少了一点障碍。特别是禅宗,简直与我迷醉毕生的艺术天性难分彼此。我经由艺术,可以顺畅地通达它;而经由它,又可以快速地进入艺术的最深层面。由此明白,我的天性,更接近于禅。

在这种情况下,由我来向理学和心学表达尊敬,应该比较客观。

看到了佛教的一系列严密体系,这些儒家学者决定要从新的思维高度,为儒学提供一种宏观的精神依据。

这就是前面所说的天理心性,后来又进一步探挖到良知

此前,正宗的儒学讲了那么多应该遵行的美德,那么多必须奉守的规矩,却没有阐述根本理由。对此,儒家学者历来不太在意,常常把根本理由粗粗地归之于遵循先王遗范,念及国计民生。此外,就只说应该如何如何,而不说为什么。这种学术状态,以前尚可,但在佛教的对比下就显出了单薄。

天理良知这两个概念找得很好,人们即使一时不了解其中深义,却也能从词面感觉上知道它们指的是什么。只要是中国人,遇到看不下去的人间祸孽,就会大声喝问天理何在”“良知何在

这种世俗喝问,其实也就是把事情顶到了最终底线。在最终底线的划定上,恰恰与这两个概念的哲学意义相当。

天理良知,理学和心学都说,但一般认为,理学重在天理,而心学则重在良知

理学在哲学史上被称为程朱理学,其中是指程颢hào、程颐两兄弟,朱,则是指集大成者朱熹。朱熹认为,宇宙之间,一理而已。正是理,决定了天下万物的由来和规范。他把由来说成是所以然,把规范说成是所当然

朱熹

朱熹正是在这个当口上,触及了所有的思想家都很难回避,又都很难深论的善恶问题。孟子说性本善,荀子说性本恶,但都没有深入论证。朱熹认为,孟子的问题在于不备,荀子的问题在于不明。他自己则不执着于一端,而要从根源上理清脉络。

朱熹认为,是至善的,但是,当行世时要化作,这气就有清、浊、阴、阳之分了。清而生善,浊而生恶,于是人类也就有了善恶。

朱熹说,由于天理是至善的,因此人的先天本性也是至善的。朱熹把人的这种先天本性说成是天命;与此相对,他又把后天养成的特性说成是气质天命气质常常矛盾和错位,所以一个人应该省思自己的天命,并以此来改善自己的气质。其中一个关键,就是放弃人欲,服从天理。而且,要知而后行。

由个人推及社会,朱熹主张用天理来安置各种人际关系。他认为很多血缘关系本是天理天命的呈现,如父子关系、兄弟关系、族亲关系。由此延伸下去,他又提及了君臣关系。把君臣关系提高到天理,这正是朱熹最被后世诟病的症结所在。

朱熹本想用天理来表述一种稳定有序、相反相成、百脉呼应的社会理想,但把君权专制合理化了,也就把强取豪夺的制度结构看成是一种天然现象。难怪,在朱熹去世之后,他的学说渐渐受到统治集团的重视,甚至变成了国家哲学

撇开这一部分,朱熹试图用天理的概念来探求宇宙和人世的终极道理,还是让我深为敬仰。他对于现实社会结构进行合理化解释的理论陷落,是历来儒家学者的通病,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佛教的超逸性思维的重要性。

社会需要参与,却不能让自己的精神高度也降格以求。因此,那些山巅云端间的精思慧语,实在必不可少。


以上内容来自专辑
用户评论
  • 四月的木木

    感谢余先生感谢主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