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问禅(五)

群山问禅(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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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这下可以真正面对禅宗了。中国佛教在这之前,已经积累了很多精神资源,也面临着很多坎坷泥泞。我们现在觉得繁琐的,历史也感觉到了;我们现在觉得沉重的,历史也感觉到了;我们现在觉得衰滞的,历史也感觉到了。既然历史感觉到了,那么,也就是天地感觉到了。因此,构成了一种有关更新的全方位呼唤。呼唤来的,是禅宗。但是,禅宗并非横空出世。谁都知道,当初在灵山法会上,“释迦拈花,迦叶微笑”的故事,就很有禅味。为何拈花,为何微笑,都说不清,也不必问,一切最微妙的感觉尽在不言中。虽不问不言,却无比美好。神秘而美好,这是禅的最初踪影。由菩提达摩传入中国后,禅宗很少立有正式文字,由此产生很多传说和故事。那就听听吧,追究不得,执拗不得,这就是禅的态度。
禅的态度,来自禅的本义。但是,禅并没有严格的本义,如果放松地说,禅,原文“禅那”,是指一种“静虑的修心方式”。因为功夫都在个人内心,因此就不需要太多集体仪规了。这种修心方式,与我前面说过的魏晋人物对佛教初次邂逅正好契合,又牵动着中国式的高超诗情,因此一下子就在中国生根了。
那就必须认真说一说那个慧能。严格说起来,慧能是中国禅宗的真正创立者。尽管禅宗按习惯把宗谱排得很远,算到慧能就成了“六祖”。这位禅宗的真正创立者居然不识字,这是一个让人震撼的信息。不是震撼于他“由失学到博学”的刻苦,而是震撼于禅宗的一个重大本性:不依赖文字。不依赖文字,也就是不依赖一切以文字代代相传的理念、传统、成见、定规。禅宗讲究“直见本性”,那就是要排除重重遮蔽本性的雾霾,看到真正的人心和本性。
禅宗并不一概排斥文字。它的很多活动、会讲、传播都会利用文字来实行。但是,头号首领不识字,恰恰是摆定了文字应处的恰当地位。显然,这地位并不太高。在慧能他们看来,文字就像一群三朝元老,浑身带着一大堆精致的锦缆,只想让年轻的王者快速陷入时间和空间的迷魂阵;而禅宗却要让年轻的王者返回无暇的童年,找到未受种种污染的洁净人性。
在社会上,一般人都认为,以文字为基础的教育过程是优化人性、提升价值的必要途径。由此,很多人都把名校、学历当做衡量人生等级的标准。古代的禅师虽然不知现代教育的状况,但按照他们的思路,一定不会认同。很多看起来不错的教育,也常常扭曲了人的本性。有时,教育越是有效,扭曲也越是严重。
对于这个问题,我自己也曾深为疑惑。但是,有一个亲身经历,使我明白了此种奥秘,因此要详细说一说。我在担任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期间,曾经宣布过一个决定,把学院的极大精力,放在招生上。这听起来有点过分,却出自我多年的经验。什么经验?那就是:真正杰出的艺术人才靠“天赋”,而不是训练。这里所说的“天赋”,近似乎禅宗所说的本性、本真、真如。再进一步,在招生的时候,我们基本不招收那些从小在少年宫、文化馆、俱乐部接受过业余训练的人,而只会对那些并无表演经历、更无登台经验的“未琢璞玉”感兴趣。这是因为,那些训练,大多把一块块上好的璞玉雕琢得变型了。即使是再有水平的训练导师,也只是把自己的一套硬加在孩子身上,而孩子的“艺术天性”与这位训练导师并不一样。训练导师也有可能发现并打磨孩子的“艺术天性”,但事实证明,埋藏在最深处的那种有可能使孩子成为艺术天才的“种子”,极容易被打磨掉。这个问题再继续说下去,那些“未琢璞玉”终于被我们录取而进了课堂,结果会怎么样呢?不管我们如何守护艺术天性,教育的套路却总是粗砺的,连我这个院长也很难改变。规程刻板,教材枯燥,框范重重。终于能够高分通过的“好学生”,毕业后在实际的艺术创造中大多平庸无奇。相反,在那些经常让教师频频摇头的顽皮学生中,却总是埋藏着不错的人才。当然,也有一些最优秀的教师把教学当做修行过程。他们虽然也会让学生接受一些技能科目,却把最主要的精力放在对学生天性的发掘上。按天性而论,绝大多数人在出生之后都有惊人的表演天性。这一点,可以从婴儿生动活波的表情动作中看到,也可以从边远地区乡民如火如荼的傩仪表演中发现。可惜的是,天生的表演功力,后来被层层叠叠的常规生活范式肢解和吞食,孩子们渐渐变得拘谨,一有表演的可能便左顾右盼,手足无措。因此,最优秀的教师要做的,是启发他们减去负担,减去紧张,减成一个洁净的“赤子”,那就可以好好地表演了。所以,二十世纪最杰出的戏剧学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表演的要旨概括为:排除行为障碍,启动有机天性。他的这个概括,居然那么靠近禅宗的思路。由此,读者也会原谅我在论述禅宗前要花那么大的篇幅来谈戏剧艺术了。原来,我是想用自己亲身体验过的实例来证明,排除行为障碍,启动有机天性,是世间百业的共通秘哲。艺术是如此,其他方面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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