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人生的哲学难题(3)

安静-人生的哲学难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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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在我们的时代,一个人是否还可能成为有信仰的人呢?我认为仍是可能的,但是,前提是不回避失去终极根据这个基本处境。判断一个人有没有信仰,标准不是看他是否信奉某一宗教或某一主义,唯一的标准是在精神追求上是否有真诚的态度。所谓真诚,一是在信仰问题上认真,既不是无所谓,可有可无,也不是随大流,盲目相信;二是诚实,决不自欺欺人。一个有这样的真诚态度的人,不论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佛教徒,还是苏格拉底式的无神论者,或尼采式的虚无主义者,都可视为真正有信仰的人。他们的共同之处是,都相信人生中有超出世俗利益的精神目标,它比生命更重要,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值得为之活着和献身。他们的差异仅是外在的,他们都是精神上的圣徒,在寻找和守护同一个东西,那使人类高贵、伟大、神圣的东西,他们的寻找和守护便证明了这种东西的存在。说到底,我们难以分清,神(宇宙的精神本质)究竟是灵魂的创造者呢,还是灵魂的创造物。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有灵魂(即有精神渴望和追求)与有信仰视为同义语。一个人不顾精神追求的徒劳而仍然坚持精神追求,这只能证明他太有灵魂了,怎么能说他是没有信仰的人呢?

二、死亡问题

许多人有这样的经验:在童年或少年时期,经历过一次对死的突然“发现”。在这之前,当然也看见或听说过别人的死,但往往并不和自己联系起来。可是,有一天,确凿无疑地明白了自己迟早也会和所有人一样地死去。我在上小学时就有过这个经验,一开始不肯相信,找理由来否定。记得上生理卫生课,老师把人体解剖图挂在墙上,我就对自己说,我的身体里绝对不会有这样乱七八糟的东西,肯定是一片光明,所以我不会死。但自欺不能长久,我终于对自己承认了死也是我的不可避免的结局。这是一种极其痛苦的内心体验,如同发生了一场地震一样。想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化为乌有,一个人就可能对生命的意义发生根本的怀疑。

随着年龄增长,多数人似乎渐渐麻木了,实际上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我常常发现,当孩子问到有关死的问题时,他们的家长便往往惊慌地阻止,叫他不要瞎想。其实,这哪里是瞎想呢,死是人生第一个大问题,只是因为不可避免,人们便觉得想也没有用,只好默默忍受罢了。对于这种无奈的心境,金圣叹表达得最为准确,他说:我今天想到死的时候这么无奈,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人也这么无奈过了。我今天所站的这个地方,无数古人也曾经站过,而今天只见有我,不见古人。古人活着时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是因为无奈而不说罢了。真是天地何其不仁也!

但哲学正是要去想一般人不敢想、不愿想的问题。死之令人绝望,在于死后的绝对虚无、非存在,使人产生人生虚幻之感。作为一切人生——不论伟大还是平凡,幸福还是不幸——的最终结局,死是对生命意义的最大威胁和挑战,因而是任何人生思考绝对绕不过去的问题。许多古希腊哲学家把死亡问题看作最重要的哲学问题,苏格拉底、柏拉图甚至干脆说哲学就是为死预做准备的活动。

然而,说到对死亡问题的解决,哲学的贡献却十分有限,甚至可以说很可怜。直接讨论死亡问题的哲学家一般都立足于死之不可避免的事实,着力于劝说人以理智的态度接受死。例如,伊壁鸠鲁、卢克莱修说:死后你不复存在,没有感觉,也就没有痛苦了。可是问题恰恰在于,我不愿意不复存在!我愿意有一颗能感知、能欢乐和痛苦的灵魂!还有什么物质不灭之类,可是我恰恰不愿意仅仅是物质!死的可怕正在于灵魂的死灭、不存在。斯多葛学派则劝人顺从自然,他们说:如果你愿意死,死就不可怕了。西班牙哲学家反驳得好,他说:问题在于我不但不愿意死,而且不愿意我愿意死!还有一种巧妙的说法,意思是说:死后与出生前是一样的,如果一个人为自己出生前不存在而痛哭,你会说他是傻瓜,那么,为死后不存在而痛哭也同样是傻瓜。这种说法巧妙是巧妙,但并不能平息灵魂对死亡的恐惧。灵魂的特点是,它从未存在也罢,一旦存在了,就决不肯接受自己不再存在的前景了。

要真正从精神上解决死亡问题,就不能只是劝人理智地接受不存在,而应该帮助人看破存在与不存在之间的界限,没有了这个界限,死亡当然就不成为一个问题了。这便是宗教以及有宗教倾向的哲学家的思路。宗教往往还主张死比生好,因此我们不但应该接受死亡,而且应该欢迎死亡。其中,基督教和佛教又有重大区别。基督教宣称,灵魂不死,在肉体死亡之后,灵魂摆脱肉体的束缚而升入了天国。所以,生和死都是有(存在),并且生是低级的有,死是高级的有。与之相反,佛教主张,四大皆空,生命仅是幻象,应该从这个幻象中解脱出来,断绝轮回,归于彻底的空无。所以,生和死都是无,并且生是低级的无,死是高级的无。我个人认为,基督教之宣称灵魂不死,毕竟是一种永远不能证实的假设,或者如同帕斯卡尔所说是赌博,难以令人完全信服。相比之下,佛教可能是在生死问题上的最透彻的理解,是对死亡问题的最终解决。人之所以害怕死,根源当然是有生命欲望,佛教在理论上用智慧否定生命欲望,在实践上用戒律和禅定等方法削弱乃至灭绝生命欲望,可谓对症下药。当然,其弊是消极。不过,在无神论的范围内,我想象不出有任何一种积极的理论能够真正从精神上解决死亡问题。

总的来说,就从精神上解决死亡问题而言,哲学不如宗教,基督教不如佛教,但佛教实质上却是一种哲学。对死亡进行哲学思考虽属徒劳,却并非没有意义,我称之为有意义的徒劳。其意义主要有,第一,使人看到人生的全景和限度,用超脱的眼光看人世间的成败祸福。如奥勒留所说,这种思考帮助我们学会“用有死者的眼光看事物”。譬如说,如果你渴望名声,便想一想你以及知道你名字的今人后人都是要死的,你就会觉得名声不过是浮云;如果你被人激怒,便想一想你和激怒你的人不久后都将不存在,你就会平静下来;如果你痛苦了,例如在为失恋而痛苦,便想一想为同样事情而痛苦的人哪里去了,你就会觉得不值得。人生不妨进取,但也应该有在必要时退让的胸怀。第二,为现实中的死做好精神准备。人皆怕死,又因此而怕去想死的问题,哲学不能使我们不怕死,但能够使我们不怕去想死的问题,克服对恐惧的恐惧,也就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对死的自由。死是不问你的年龄随时会来到的,人们很在乎寿命,但想通了既然迟早要来,就不会太在乎了,最后反正都是一回事。第三,死总是自己的死,对死的思考使人更清醒地意识到个人生存的不可替代,从而如海德格尔所说的那样“向死而在”,立足于死亡而珍惜生命,最大限度地实现其独一无二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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