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贾府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利益纠葛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六十回。
这一回啊，简直是令人眼花撩乱，从前一回的蔷薇硝又带出了茉莉粉、玫瑰露、茯苓霜，这四样东西换来换去，你送给我、我转给别人，她不见的东西，却出现在另一个人的手里，而另一个人送我的东西却又是代替品，结果就是有人生气、有人冤枉，吵吵闹闹，交织出贾府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和利害关系。由此我们也可以体会到凤姐的理家有多么辛苦，她要先掌握这些繁乱的纠葛，再厘清其中的是非对错，何况第六回说荣府里的事「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乱麻一般」，因此凤姐每天都要费尽心思、机关算尽，以致不堪负荷，终于病倒。
也正是从现在的这几回起，小说家开始紧锣密鼓地显露出贾府内部瓦解的征兆，那些违法失序的情况从此以后更加恶化，成为整部小说的主轴，大家可以特别留意这一点。
不过，我要提醒大家的，是另外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很多人因为宝玉对女儿们的疼爱，以及在价值观上高度的褒扬，因此认为女儿都是「水作的骨肉」（第二回），都是「无价之宝珠」（第五十九回），包括这些女伶们，以致只要和她们不和的，就被当作坏人，那些鱼眼睛们便挨骂了。
但其实，人性当然没有这么简单，曹雪芹最是明白这个道理。大家再仔细想一想，虽然婆子们确实有很多是「鱼眼睛」，但总是会有例外，像刘姥姥就完全不同；相对地，那些未婚的少女们也并非个个都是纯净无邪，在这一回里，曹雪芹就用两个例子来呈现这一点。
第一个例子是芳官。前面第五十八回曹雪芹已经先说了：「文官等一干人或心性高傲，或倚势凌下，或拣衣挑食，或口角锋芒，大概不安分守理者多。」可见这一群女伶的缺点，而芳官更受到宝玉的宠爱，属于怡红院的核心分子，这一回就描写她仗势欺人的情况。当她来到大观园的厨房里，刚好看到探春房中的小丫头小蝉派人买回来的一碟糕点，开玩笑要先尝一块，小蝉便立刻接过去不给她，这就得罪了芳官，芳官极尽示威之能事，拿着柳家媳妇殷勤奉送的热糕，逼到小蝉的面前，羞辱小蝉说：「稀罕吃你那糕！……我不过说着顽罢了，你给我磕个头，我也不吃。」然后一块一块地掰下来拿去打鸟雀儿玩，这更是瞧不起人家的意思，她把糕丢出去就是要践踏小蝉的尊严。
请大家冷静想一想，芳官的做法是不是太过分了？其实客观地说，东西是人家买的，给不给是人家的权利，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他人呢？可见芳官作为怡红院的宠儿，已经享受特权惯了，也习惯被别人奉承，以致完全不能忍受被别人拒绝，这才恼羞成怒，言行举止流于嚣张跋扈，一点儿也不值得赞美。
另外的第二个例子是柳五儿，她是厨娘柳家媳妇的女儿，和芳官是好朋友，具有一等一的女儿资质，也一心想要到怡红院去当差。我们都觉得好女儿就应该要有好归宿，所以乐观其成。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请大家仔细看柳家这一对母女的盘算：
柳家媳妇是因为「见宝玉房中的丫鬟差轻人多，且又闻得宝玉将来都要放他们」，所以恳求芳官帮忙说项，看中的就是钱多事少，将来还可以被放出去得到自由，那岂不是天大的好处？而柳五儿更是性急等不得，她催促芳官时所说的话是：「趁如今挑上来了，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添上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仔细衡量，柳五儿所盘算的三个好处里，除了一个是为母争光，表现出女儿的孝心之外，另外的两个都是和钱有关，一个是可以多得到一分优渥的月钱，另一个是看病吃药可以不用花自己家里的钱。你看，母女两个的心态都是要占贾家的便宜，而柳五儿的势利成分和她的母亲并不相上下，在这一点上，宝珠和鱼眼睛其实并没有差别啊！
这么说来，这一回透过芳官和柳五儿呈现出「水作的女儿」的另一面，那谈不上是清爽，也正好抵触了宝玉的主张，曹雪芹是要藉此告诉我们：人性真是太丰富、太复杂了，千万不要用简单的概念囫囵吞枣、一概而论，以免变成了井底之蛙！


好了，这一回的导读就讲到这里，我们下次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