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讲】欧丽娟：鸳鸯为什么能抗婚成功？

今天，我们读到了红楼梦的第四十六回。
这一回，全部都是在讲贾母的大儿子、也就是世袭爵位的贾赦有意要纳鸳鸯为妾，而鸳鸯极力抗拒的故事。回目上所说的〈尴尬人难免尴尬事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尴尬事」就是指鸳鸯抗婚——也就是〈鸳鸯女誓绝鸳鸯偶〉的这件事，至于「尴尬人」是指操办这件尴尬事的邢夫人，她是贾赦的妻子。
在这个过程里，我们看到贾赦的好色不端，又带有谋取贾母私产的私心，所以打上了鸳鸯的主意；而他的正妻邢夫人更是性格软弱无情，又自私自利，完全没有发挥贤妻规谏丈夫的职责，于是沦落成为帮凶甚至共犯，难怪贾母退休以后，会把家务交给二房的贾政、王夫人夫妇，这确实是最正确的选择。对照之下，鸳鸯虽然是个丫鬟，却展现出高贵无私、光明磊落的气魄，也难怪贾母会这么倚重她。
而这一回就等于是鸳鸯正传，曹雪芹特别以她为主角，把她特别放大、突显，给了她在《史记》里的一席之地。
你还记得在前面第三十九回里，金钗们一致公认鸳鸯和平儿、彩霞、袭人等大丫鬟都是「百个里头挑不出一个来，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处」的非常人物，确实如此，这几个杰出不亚于正金钗的大丫鬟，都拥有才德兼备的优点，因此深获信任。但在这一回，曹雪芹为鸳鸯的造型更添加了一笔，那就是一种刚烈不屈的强悍性格，言语行动都带有破釜沉舟的激进，这便是鸳鸯和其他大丫鬟最不同的地方。
你看，她不屑于当人人羡慕的姨娘，面对庞大的压力的时候，也宁死不屈，藉由剪掉头发、宁愿出家的激烈手段，表达她抗婚的决心，甚至她还做好一辈子牺牲婚姻的准备。再看她在贾母面前对天发誓的慷慨激昂、大义凛然，那真是万夫莫敌的态势！一个丫鬟居然有这样的胆识和魄力，确实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
不过，在我们赞美鸳鸯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鸳鸯之所以能抗婚成功，并不是单靠这种激烈表态就可以达到的。真正让她争取到自己的人生主控权的关键，其实还是在于贾母这位老祖宗的威势，若非贾母动用母权打退贾赦他们的图谋，鸳鸯再怎样坚决都是没有用的。所以说，贾家重视孝道，这就是鸳鸯能够抗婚成功的最大关键。
但是，情况并没有这么简单，其实，在贾赦夫妻的这个事件里，还是隐含了贾家宽柔待下的优良门风呢！这简直是大家闻所未闻的吧，我要请你注意两个重点：
第一，你要知道，从传统社会的阶级状况来说，鸳鸯只是一个丫鬟，在法律上等于主子家的财产，根本没有权利可以拒绝主子的要求。你想想《金瓶梅》里的西门庆，以及后来贾迎春所下嫁的孙绍祖，不都是直接霸占了吗？何必这样曲曲折折，费心费力。可是，邢夫人却是先出面亲自商量、私下对鸳鸯好言相劝，这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还动之以利，要直接封她为姨娘，做半个主子，那更是让人耳目一新了。
你要知道，当时的丫鬟唯一的出路就是年纪到了，便配给家里的小厮，最多就是开恩给她家里的人自行聘嫁，但很明显地，她们所能选择的对象也一样是奴仆。因此，一个丫鬟最好的出路确实就是被主子纳妾做姨娘，升格为半个主子，难怪大部分的丫鬟以及她的家人，都是以做姨娘为最高理想。
你再看鸳鸯的嫂嫂来当说客时，鸳鸯愤愤不平地对她所说的那一番话里面，不也是这样指控的吗？所以说，贾赦、邢夫人的做法一点也没有亏待鸳鸯，甚至还可以说是莫大的优待呢！
第二点，确实鸳鸯当然是很高洁、很有志气的人，所以很值得赞许，相对地，贾赦是一个很低俗的好色之徒，不讨人喜欢，但是，如果我们认真地、理性地观察，不要被情绪给蒙蔽正确的判断，就会发现：贾赦从来没有强迫别人就范，他的许多姬妾都是花钱买的，并没有违法，也没有违反社会道德。
当然，大家会立刻说，贾赦不是说了一番狠话吗？听起来凶狠无比。这是事实，但你想想看，贾赦是一个有爵位的主子，把人人羡慕的天大好处送给鸳鸯，让她可以扬眉吐气，还派出正妻这样地低声下气，说尽好话，结果却意外被泼了冷水，有谁不会心里不舒服？再加上居然又惹得贾母大怒，劈头给了一顿斥骂，面子丢尽，当然更是难堪，他这里之所以会迁怒鸳鸯，说了几句狠话，发泄一下心里的情绪，其实也很合乎人情吧！
而且，后来贾赦并没有暗中做其他的坏事，一直到八十回鸳鸯都平安度日，这其实已经是很难得了。想想看，一般人还未必做得到呢。而这样的贾赦已经算是贾家里最不堪的程度了，可见曹雪芹所要崇扬的，确实是优良的贵族风范，因此也对贾赦的作为有所感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