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语版][小说]胭脂扣(三)

[沪语版][小说]胭脂扣(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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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胭脂扣(三)
作者:李碧华(香港)
改编:麦小姐
朗读:麦小姐、唐厂长


 [上海话改编]


    怪了,我脱如花竟然像朋友一样茄起山河来了,我也呒没先头搿能吓了,取而代之个是好奇。我问伊:“侬要寻个十二少,到底是哪能样子一个人啊?”
(如花):“伊啊——伊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个少爷。眉清目秀,斯文体贴……”
(永定):“所以,㑚两家头是一见钟情咾?”
    伊对我一笑,眉眼里向侪是风情。
(如花):“侬假使答应帮我,我自然全部讲拨侬听。”
    女人就是搿能,侬退一步,伊进一步;等侬兴趣来了,乃末挨着伊搭架子嘞。
(永定):“侬勿会害我[口伐]?”
(如花):“我为啥要害侬呢?”
(永定):“侬哪能会拣中我个呢?”
(如花):“侬已经晓得介许多了,勿拣侬拣啥人啊?”
    看起来,伊是缠我缠到底嘞!唉,我也蛮罪过个,一面之缘而已,就甩勿脱了。再想想埃个叫十二少个男人,呵呵,也是真生活啊!
(永定):“我答应帮侬,就肯定会全力以赴。不过言话讲辣前头,毕竟我能力有限,假使寻勿着人,侬要保证呒没其他反反复复个事体个噢!”
(如花):“勿会寻勿着个。刚刚算命先生勿是讲了嘛,伊辣辣阳间,搿几日就会得有消息了。”
    看伊搿能天真又搿能固执,甚至比一般个烧香婆拜菩萨更加诚心诚意,信仰个力量是无法估量个,望伊能够求仁得仁。我晓得自家勿方便再多讲啥,就调了只话题问伊:“伊叫十二少,伊屋里啥真个有介许多兄弟姐妹啊?”
(如花):“伊辣屋里只排行老二。不过,当时个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家身出名门,屋里融洽和睦,侪欢喜辣别名前头加一个‘十’字,以显得家族兴旺。十二少,伊本姓陈。”
(永定):“伊叫陈啥?”
(如花):“伊叫陈振邦。”


    噢~就是搿位“振邦”,辣五十年前个石塘咀倚红楼,深得一位颠倒众生个名妓个爱慕,真心相许,生死相缠。搿男人叫末叫“振邦”,葛末,伊振过啥个邦呢?呵呵,不过就是个欢喜吃花酒个富二代嘛!如花为伊搿能痴情,我倒觉着有眼勿大值得。
(如花):“我老小个辰光就到了花寨,一开始是卖唱个清倌人,后来有位客人出大价钿竞得了我个初夜。我运道勿错,用了呒没几年就还清爽了债头,帮自家赎了身。正因为勿愁吃用,所以一般性客人发个帖子,我是勿高兴接个。”
    我专心致志个听伊讲,搿能个情节,通常只会出现辣电影里。
(如花):“有一日夜里,七少请客,邀我去陪。七少出手向来大方,伊曾经是我个‘毛巾相好’——”
(永定):“啥个叫‘毛巾相好’啊?”
(如花):“老早大人家个公子出来白相,面子侪是靠钞票卖得来个。阿拉收到花帖去酒楼陪客人应酬个辰光,会带一块喷了花露水个彩色毛巾,再用搿块专用毛巾帮对方敷面揩手,以此来脱一般性外头个白颜色小毛巾作区分。其实,不过是男人们想出划出别苗头个手段而已。”
    原来是搿意思啊!有钞票人真会白相,也真是无聊,竟然会用几块小小个香水毛巾来扎台型,显身价。搿几块毛巾,想必也是老价钿唻!风月场有风月场个规矩,巧立名目,算来算去侪是账。有人觉着搿就是明劗[亻寵]头,但有人就是吃搿套花功排场,本来就是各取所需是事体。如花生得漂亮,又知情识趣,顶关键个还有大户老板们个捧场,所以,伊是有资本骄傲个。
(如花):“我就是辣搿日夜里认得十二少个。唉,我也讲勿清爽到底是良缘呢还是孽缘,反正,埃日我坐下来之后,伊个眼睛就呒没从我身浪向离开过。大家讲讲笑笑,我也对伊动了心。按照规矩,我是应该搭搭架子个,只好坐一歇歇,就要寻借口转场子了。”
(永定):“但侬搿日就一直坐下去了?”
(如花):“呒没,我还是走了。不过结束快我又来了一埭。散席之后,我请七少去倚红楼再坐脱一歇,欱欱茶,吃吃点心,茄茄山河。十二少呒没一道来。我豁领子拨伊。三日天以后,伊就来倚红楼寻我了……”


    如花畅想着伊春风得意个往昔,搿辰光,电车开到了石塘咀。差一眼就乘过站了,我要紧领伊下车,搿趟,我让如花跑辣前头,省了驾驶员因为看勿到而拿伊关辣车子浪向。
    夜已经深了,石塘咀冷冷清清,面目全非。如花立辣路口,左右为难。伊要到阿里去寻属于伊个“老地方”呢?时隔五十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永定):“此地就是石塘咀了。”
(如花):“搿搭真个是石塘咀?我哪一眼也勿认得了呢?水坑呢?大寨呢?欢得、咏乐呢?还有,富丽堂皇个金陵酒家脱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个锣鼓声也听勿见了——石塘咀变成搿样子,葛十二少要哪能跟我碰头呢?”


    唉,辰光脱地方侪错了位,如花一记头受勿了搿能大个打击,进退两难,又急又怕,终于屏勿牢落下了眼泪。不过讲到底,伊回到此地并勿是为了怀旧,让伊最放勿下个,还是伊个“振邦”。
    如花问我伊要哪能办?弄了像我有一堆经验可以参考一样。我当然呒没经验,也呒没让时光倒流个本事,覅讲五十年了,就是一分钟、一秒钟,我都呒没本事帮伊穿越回去。唉,时间是最铁石心肠、铁面无私个。面对现实,我跟伊,啥人也勿比啥人坚强。
    另外还有一只让我纠结个问题,就是——我要哪能安置伊呢?既然答应帮伊忙,总勿见得就搿能拿伊掼辣马路浪向[口伐]。我想了想,问如花要勿要去我屋里休息一夜,等天亮了再一道想办法。
(永定):“侬…覅误会啊……”
    如花浅浅一笑,对我点了点头。
    我呒没想着伊会答应了介爽快,因为一般个女人听到搿能个邀请,多少会推辞一下:啥个勿便当啦,啥个难为情啦,啥个男女有别啦,啥个萍水相逢啦……哪怕搿种推辞不过是假客气,意思意思总归也是要个。但我忘记脱了,如花勿是一般个女人,辣伊成为艳鬼之前就是一位艳女,见过个市面比我多得多,所以以上搿些顾虑,其实是我个尴尬。
    我并呒没看勿起伊个意思。
    不过,我勿得勿老老实实承认,当如花答应去我屋里,之后个半分钟里向,我满脑子侪是伊半夜里来敲我房门个画面。呵呵呵,我真是《聊斋》看多了,埃个有艳福半夜幽会狐仙艳鬼个人是蒲松龄,哪能会是我袁永定呢?


    阿拉一道朝我屋里个方向走。半路经过金陵阁,此地老早是金陵戏院,拆脱之后造了居民楼。门口有间游戏机房,边头还有一爿老式照相馆。照相馆个橱窗里摆了一张集体照,是1958年拍个,照片脱我同龄。虽然我跟如花侪属狗,但伊比我大了整整四迊,四十八年啊,可能是交关人个一辈子了。假使如花一直活到今朝,应该是一个七十几岁个阿婆了,老眼昏花,皮皱肉松;假使伊轮回转世,算算差勿多也有四十几岁了,勿尴勿尬,勿上勿下。而伊现在花容月貌个立辣我边头,侪是因为伊个执念未了,一生一世哪能够,伊要个是永生永世。所以,哪怕搿男人已经重新投胎做人,伊还是寻得来了。


(如花):“先生,有桩事体我忘记脱问了。我去侬屋里…便当[口伐]?侬太太跟小人……?”
    结婚?呵呵。我谈朋友也谈勿连牵,结婚…天晓得要等到阿里天了!
(永定):“我还呒没结婚。侬也覅喊我啥‘先生’了,听上去勿大习惯,我叫袁永定。”
(如花):“噢~永定少。”
(永定):“如花小姐,谢谢侬介拨我面子。不过,现在已经呒没人称呼人家啥少啥少了,侬还是喊我永定[口伐]。”
(如花):“永定,真是只好名字啊,叫起来,有一种地老天荒个感觉,像一座桥、一块碑、一只墓,就是勿大像是人个名字。”
(永定):“呵呵呵,谢谢侬覅再数下去嘞,反正我早晏点会变成功一座桥、一块碑、一个墓个。阿拉到了,我就住辣搿幢房子里。”


    一边上楼,我一边脱如花介绍周围个环境,还迭为拣了点有生活气息个情况来告诉伊。我住辣四楼,一梯两户,对天门住个,是我阿姐跟姐夫。阿拉个房型结构侪差勿多。房子勿到四十个平方,每只号头,伊拉一人要还两千多块贷款。假使勿出啥个大事体,将来我结婚以后,也会一直住辣此地。辣香港,大多数普通老百姓,一辈子最大个志向侪是买房子讨娘子,太太平平个小日脚一直过到自家老百年。就好比我阿姐,伊是做老师个,伊老公就是坐辣伊对过个同事。伊拉日日对面对讨论工作讨论学生子,一错就是十年。有勿有爱情,我勿晓得,反正后来伊拉自然而然个结婚了。
    四楼到了,进门。我请如花坐下来,然后我也坐了下来。两家头侬看看我,我看看侬,一下子勿晓得哪能回到之前个话题了。
    如花姿态优雅个侧过身体隑辣沙发浪向,我观察下来,可能是职业习惯,伊勿大会正眼平视,永远是用眼梢来表情达意,即使对方是一个像我搿能个木块头男人。
    唉,两家头就搿能干坐也蛮尴尬个。我去汏了点苹果橙子,切好,摆辣碟子里向,招待伊吃。我晓得伊勿好吃热个物事,所以迭为拣了冰过个水果,常怕伊觉着勿够“冷”。
    如花领情,开始“吃”苹果。过了一歇,伊“吃”好了。我一看,苹果还辣辣碟子里,一只角也呒没少。
(如花):“有趟十二少来我房间吃茶谈心,下头人送上来一盘水果,苹果咾,橙子咾啥,我一看就喊伊拉统统端下去了。我骂跑堂个阿姨拎勿清,十二少是啥人啊?伊拉送搿点蹩脚货上来,勿是成心坍我台吗?过了一歇,下头人就端来了妃子笑脱美国荸萄。”


    一个女人要收买男人个心,覅忒便当噢,只要稍为肯动动脑筋,再加点演技,啥男人[湯/手]得牢啊?
    呵呵,我看看搿一台子个“蹩脚货”,觉着有眼难为情。不过我再想想,我何必讨好伊呢?我又勿可能追求伊个。再讲,搿种女人是最难弄个,伊看勿上侬倒还呒没啥,顶多是单相思;假使伊吃煞侬爱啥侬,侬就覅想离开伊嘞。侬投胎转世,伊阴魂不散;就算侬变成功只苍蝇,我相信伊也照样有办法变成捕蝇草来搭侬。
    爱,有辰光就是一张网。
    咦~听伊讲了介许多,有只关键个问题一直呒没提到过。葛末,伊到底为啥搿能大排落场个来寻搿个男人呢?难道是为了报仇?搿段关系,从头到尾巴会勿会只是伊个一厢情愿呢?
    不过,搿到底是人家个隐私,讲就讲了,勿讲就算了,我还呒没介寿头八牵。假使如花碰着个是我阿姐,葛就两样了。我阿姐顶欢喜管闲事,板定会拉牢如花问长问短个。虽然女老师自家呒没啥丰富个感情经验,我估计伊大概就谈过姐夫搿能一个男朋友,从同事到老公,从对天门到床横头,风平浪静个佮一辈子。


    不过,搿女人啊,但凡已婚个,总看勿起单身个,哪怕侬嫁了再委屈,哪怕人家单身个过了有多潇洒,一百样勿管,就是从心里看勿起。只因为伊有了一个专属个男人,自我感觉一记头膨胀起来,只要看到单身同胞,就滥用同情心。
    我姐夫也是一样。三十几岁个人了,辣学堂里当教导主任。搿能芝麻大小个官,再加一个顶普通勿过个家主婆,就足够伊心满意足个过下半辈子了。有常时,伊也会辣我面前秀优越。
    我屋里个窗口正对过埃爿饭店,店外挂起了花牌,用彩灯点缀过个,显得邪气华丽缤纷。花牌高头写了“陈李联姻”个字样,看来今朝有人家包场办酒水。陈跟李,侪是顶顶大众化个姓,今朝伊拉是主角。
    人生个高潮,有辰光就是虚张声势。
    如花立辣窗边看闹猛,我只好陪伊一道看,脱伊隔开一扇窗,勿敢靠伊忒近。我对伊讲:“搿是结婚个花牌。㑚埃歇辰光办喜事,也有搿种花牌[口伐]?”
(如花):“我呒没嫁过人,所以勿大懂。但我曾经也有过一块花牌。十二少对我一往情深,搿是阿拉顶开心个日脚。伊懂浪漫,脱一般个客人勿一样。有一趟,伊送拨我一块鲜花扎个花牌,高头是一副对联:‘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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