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电影集团-醇色声音雕塑工作室出品|作者:敖玉琴| 声音演绎:麦恬| 制作:黄玫瑰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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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城中的6月,和他人生中经历的诸多6月一样:酷热、晴朗,一年一年的夏天落到这座城市的上空,降临到上半城的高楼上,汇聚成反光,刺眼、灼痛。
但热度和湿气一旦缓缓地沉入下半城,则被那百转千回的街巷吸收了,消失不见。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所以,往事和忧悒,在灰色的绸缎一样的城市底部,倘若没有人的回忆和指认,则会永远地,沉入地下。
6月的早晨,他穿上方格子棉麻衬衫。昨晚,雷声翻滚在江面,大雨在天快亮时才停。晨风微凉,他对着镜子理了理有些花白的头发。从藤制衣橱里拿出了那件穿了十几年的衬衫。它像刚熨洗过一样平整,长袖的袖口也松紧适度。几乎从出生以来就被严格地限制不许这样,不许那样。那是只有重庆的大家庭里才有的规矩。在夏天里穿长袖衬衫出门,他既不像一个外乡人,也不像一个重庆人
——当然,能像他这样在白象街出生的孩子,本来就是少数人。
他是白象街的孩子,但白象街和他的关系,如今只剩这一次一次的造访。去年夏天这个时候,他在白象街一个街沿旁遇到了一个幼年的玩伴。那人比他年长,记得的事情也更多。他拉着他在那条街上来回地走:这是你爸爸当时开煤店的地方、你家的煤当时是从这个货槽从江边一车车拉上来的;旁边是邮政局的房子,也和你们家有关系。
是吗?他很惶然,似乎有什么东西刺痛了心脏。
本来,回忆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事,可这个热情的人的加入,让他原本清晰的记忆又多了些似是而非的枝节,增加了一些他人记忆中的形象。他开始意识到,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白象街。但在他所经历的大半生光怪陆离的境遇中,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合理的,什么是最贴合事实的,已经不那么重要。
在白象街人描述中,他是万家的少爷,四公子。他的母亲是这一带的美人,万家唯一的少奶奶。父亲则是煤炭商人。“那个时候,你妈妈打牌、跳舞,好洋盘。”更年长的邻居还记得他父母当时在上半城的豪华饭店举行的婚礼,20岁的妈妈穿着白色的婚纱,那是1945年。
去白象街,他需要穿越半个城市的滨江路,出租车司机拉风地疾驰着,从后视镜里窥视他。“你去白象街干什么?听说都拆得差不多了。”他说,“哦,我去办点儿事。”司机狐疑地“嗯”了一声,把档位推至5档,两个人说什么话就显得费力,所以干脆都沉默。
现在他住的地方,也对着江。一样能看到夜晚江面上的忽明忽灭的灯塔,和货船拉响的呜咽的汽笛。
没有什么声音,比汽笛的声音,更加悲怆和绝望。
有时,他午夜惊醒了,就从床上爬起来,站在窗前看着对岸的灯火,一盏一盏地毫无章法地亮起和熄灭。星河蜿蜒,失眠的夜晚最难熬,往往他数到对岸还剩第19盏到30盏灯时,天就亮了。
那个儿时的玩伴今天又站在老地方等他,少年如今也是一个大腹便便的中老年人了。像有先知先觉的特异功能似的,总是在他想回白象街的时候,那人就给他打电话:“过来嘛。鼎食居又有新菜了。”有几次他准备不告诉他,故意提前或延后了几天,可一下车,他总在最茂盛的那棵黄葛树下等他。脸上带着神秘而抱歉的微笑。他有些怀疑这个人天天都在这里等他,也确信无疑:白象街不是他一个人根在这里,是很多人的根。
今天去看看吗。他说,好。
他们沿着绿色的网状的建筑围挡转了一圈,找入口。每次来,想要进入的入口都有变化,今天也得寻找一个新的。白象街的普通民居已经拆得七荤八素,保留下来的是靠江这边的几栋。一栋是隔壁的汪全泰号,一栋是他家的房子,还有一大片灰色的带有老虎窗的老建筑,不知其命运如何。
部分拆掉的屋基条石,仅有小学平均文化的建筑工人,也觉得好看,收集起来做了洗衣的水槽。齐整的灰,上有铁钎打凿的横平竖直的条纹,像时间的语文。虽然没有文字,却毫无疑问地传达出时间流逝的抽象感觉。
最近的几回,他已经没有办法走入自家的房子。旁边的汪全泰号在一年前因为一个神经有问题的流浪汉引发了火灾,失火后正在修缮,建筑垃圾堆成了斜坡,将他家一楼堂屋的大门堵塞了大半。他清楚建筑是三楼一底的,中央一个螺旋型的木楼梯贯穿上下。好几年,母亲的最喜欢的绿色高跟鞋踩在木楼梯上,响声是鞋跟轻叩木料后撞击空气的“嘣嘣”声。
不能进,他们只能在建筑几米外的气场里各自感受。
最近回来,都如同飞鸟在树顶的徘徊:建筑年久失修,根本无法进去看个究竟。他近前些扶着墙,很接近小时候抚摸母亲旗袍开衩处的最后一组盘扣。 6月的阳光收进了云层,光暗了下来,在悄无声息地阴灰色中滑入60年前的6月:4楼的摇篮里,蕾丝花边里躺着新生的婴儿,太太把脸贴在婴儿的粉脸上,几个兄弟姐妹围着他看。
父亲的船队,就停在不远的,太平门码头上。
窗半开着,送来的正是江边沁凉的风和小火轮船“突突”穿越江面的声音。他不禁双眼濡湿,想要靠近那温馨的场景,阳光突然从云层里喷洒下来,像要唤醒人身体的热水 。
青天白日下,他知道,自己又走了神。
为了这份家业,父母在解放后的每一次大事件中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父亲被送到乡下改造十余年,母亲则摘下首饰与太太的娇贵,举家搬迁到观音岩,成了不断要写材料反省自己的重点改造对象。
其后的无数年,万家人的命运就像是漂浮在江面的航标。总是被人盯住不放,总是被人进行目标精准的伏击。而其罪证,就是白象街的资产阶级腐败生活,还有这栋现在已经被修改了年份、也抹去了来龙去脉的房子。无数次,他踩在结实的楼板上,往返流连于那一间间房内。然而,袭上心头的总是那斗转星移,物是人非的忧伤和悲凉。
有人说。“其实,这栋房子就是你们家的。”
他摆摆手。“别这样说。”挨了太多,经历了太多,时光让记忆中的一切满目疮痍,也让他成了谨言慎行的老人。
有时他也问自己,如果没有白象街的生活,没有这栋房子,家里是不是要太平很多,父母是不是要少经历一些莫名奇妙却又是毁灭性的劫难。然而命运是没有假设句的,重庆下半城的那些大户人家哪家不是如此?不是只有万家。
母亲在世时,有一次,他们乘坐三轮车路过白象街。他试探着问,要下去看看吗?母亲看着前方,却轻轻地说了句:“不了”。懂事的三轮车司机在一秒钟的急煞和时空凝固的寂静后,重新发动着向前轰隆隆地冲去,他用眼睛余光看到母亲清丽的脸廓:她是一个向前看的人,对于过去,从不留恋。这是她在时间中磨练出来的坚强和智慧?
可是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母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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