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骆驼祥子》2 | 陈晓兰：我们为什么会讨厌她？

本集金句 

本集文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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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陈晓兰。我今天与大家分享的是老舍的长篇小说《骆驼祥子》。

老舍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家。我想《骆驼祥子》大家可能都是十分熟悉的。老舍曾说，这是最使他自己满意的一部作品。

这部小说虽然写的是一个车夫的命运，但是，任何一个阶层的人，读这部小说，都会产生共鸣。为什么呢？

我们可能不像祥子那样除了一身力气别无所有。我们接受过教育，可能读了大学，在写字间或者在其他什么部门占了一个位子，属于中产阶级的一员，我们可能也像祥子一样热爱自己的本职工作，勤勤恳恳地工作，希望靠自己的劳动，过上一种有尊严的生活。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作者、劳动者，最起码的追求。可是，在那个不合理的社会，这样最起码的追求，却遭受重重阻力，最后，整个人生以失败和堕落告终。

小说中的主人公祥子，就像骆驼一样，骆驼的价值全在四条腿上，祥子的价值也在四肢上。他的价值和生活完全依赖于身体。

老舍在祥子的身上，寄托了他对于劳动者的赞美，表达了他对于劳动价值的肯定。祥子出场时，只有二十岁出头，年轻力壮，在北平这个古城里，无依无靠，只想靠自己的劳动生活。他不怕吃苦，非常热爱拉车这个行当，他甚至从拉车的步履中享受到一种美。但是，他很快就认识到，他租车行里的车，从早到晚，由东到西，由南到北，像被人家抽着的陀螺，就像一个只会跑路的畜牲，没有一点人味。他的理想就是有一辆自己的车，像自己的手脚一样的那么一辆车，这样就可以自由、独立，做自己的主人，就可以不再受车行老板的气，也无须敷衍别人。他想不到做官、发财、置办产业。他的能力就是拉车，他的理想就是买车，做自己的主人。

老舍让我们明白：即使如祥子这样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劳动者，他也有他的理想，有人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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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一个不合理的社会里，这样的人的最基本的追求，却一再遭受打击，祥子小小的梦想破灭，最后，他放弃了做人的最基本的原则，堕落下去，不仅在生活上，而且在精神上彻底堕落。

在小说里，作者一方面写祥子拉车、买车、丢车的经历，另一方面，也花了大量的篇幅，写祥子个人的生活——即他的情感生活。虎妞在祥子的生活中占据了很重要的地位。她的存在，她与祥子的关系，是老舍表现祥子生存处境和命运很重要的一个方面。

祥子是一个孤儿，没有父母兄弟，没有本家亲戚，他也不喜欢交朋友。他唯一的朋友就是北平这座古城，他孤零零地在这里讨生活。他与其他的人的关系，首先是一种雇佣关系，如他与车厂老板刘四爷的关系，他拉包月的杨家等。小说中写道杨家这种人家，也是很有普遍性的，他们总以为仆人就是家奴，非得把穷人的命要了，不足以对得起那点工钱，他们不准仆人闲着，也不肯看见仆人吃饭，他们把仆人看作猪狗。很要强的祥子，一怒之下辞了工。

神秘的人物曹先生，是个革命者，他对祥子倒是很尊重，可是祥子由于他受到牵连。

祥子与自己的同行——即其他车夫的关系，则是一种互相竞争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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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里，谁是真正喜欢祥子的人呢？

虎妞。读者大都不喜欢虎妞，男人不喜欢虎妞这样的女人，作家老舍也不喜欢。我们谈祥子谈得比较多，对于虎妞却忽略了。我觉得有必要好好认识一下虎妞这个人物，连带着也来认识一下小福子，她们是祥子生命中的两个女人，通过她们，老舍表现了劳动之外的祥子的生活，表现了老舍自己的女性观。

虎妞第一次出场的时候，是祥子丢了车，捡了骆驼，卖了三十块钱，无处可去，只好回到车厂，老板刘四爷是一个无恶不作的人。他当兵、盗窃、开赌场、放阎王账、抢过良家妇女、跪过铁锁（清朝时期对付大盗的刑罚），现在开了个车行。他长得一副虎相，自居老虎。他的女儿也就被称为虎女，她也长得虎头虎脑，因此吓住了男人，三十七八岁，还未出嫁，虽然是父亲的一把好手，但无人敢娶她。她什么都和男人一样，连骂人也有男人的爽快和粗鲁。

譬如，她关心祥子，她见到他就说：“祥子！你让狼叼去了，还是上非洲挖金矿去了？”她让祥子一起吃饭，她就说：“过来先吃碗饭！毒不死你！”“她一把将祥子扯过去。”

她让祥子喝酒，祥子不喝，她就说：“不喝就滚出去。好心好意，不领情怎么着？你个傻骆驼，辣不死你！”

现在，常常看到在同学微信群里同学之间这样说话，大家不会觉得粗鲁，反而透着点幽默和亲近。

虎妞在没有母亲的教养下长大，小说中只字未提她的母亲，她完全是在父亲的手里长大的。虎妞没有自己的名字，人们就这么随着他父亲叫她虎妞。虎妞，无法摆脱她父亲的坏形象和坏影响。

大家讨厌虎妞，一是她长得丑，二是她凶悍、泼辣、粗鲁，如果她是个男人，就没有问题，但是，她是个女人，男性化的女人，人们通常都是不喜欢的。讨厌虎妞的第三个原因，是她与父亲割不断的关系，她无法摆脱她父亲的基因——长相、名字。虽然虎妞自己也是很不喜欢她那个无恶不作的父亲，而且对他也毫不尊重。她最后为了祥子与这个父亲彻底决裂。

对于祥子，刘四爷喜欢祥子是因为他有力气，肯干。虎妞却喜欢祥子这个人。小说中，第二次写到祥子与虎妞的关系时，是祥子一怒之下辞了杨宅的包月，无处可去，不得不回到人和车厂，祥子很害怕看见虎妞，因为祥子也知道虎妞平时很看得起自己，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失败。岂止是看得起，虎妞深爱着祥子，看得起，喜欢、爱，都说明了虎妞评价人的一种标准，按虎妞现在的阶级地位，她完全可以去爱那些有权有势的人。虎妞爱祥子，生理欲望是一个方面，但更重要的是，反映了虎妞的价值标准，这一点是值得就肯定和尊敬的。

但是，祥子却不喜欢虎妞，道理很简单，祥子有一般普通人的审美标准和女性观念，她不喜欢这种男性化的、又老又丑、粗鲁又粗俗的女人，尽管她很有钱。祥子对于虎妞的拒绝和厌恶，同样体现了祥子的可贵之处。他不会为了车厂老板的财产而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因此，虎妞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略施诡计，强迫祥子结婚，而不顾祥子的感受。这样，本来虎妞对于祥子的器重和一番情意，现在就改变了性质。爱欲变成了占有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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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子虽然在这桩婚姻中获得了经济上的利益，虎妞带来了一笔钱，祥子有了自己的车，但是，这是违背祥子的价值准则的：他要依靠自己的劳动买车。同时，这场被逼迫的婚姻也体现了祥子的命运：作为一个底层的劳动者，他完全无力主宰自己的情感和私人生活，甚至，他与虎妞的酒后乱性，也是虎妞有预谋的引诱。因此，祥子，其实也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体。他本以为自己既被虎妞引诱，也不图她的钱，那就可以与她一刀两断。但是，虎妞却要祥子为自己不能主宰自己的身体和性欲而负责。祥子结了婚，有了车，但却丧失了自己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婚后的祥子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处境的呢？小说中有很深入的描写：

“别人给你钱呢，你就非接受不可；接受之后，你就完全不能再拿自己当个人，你空有雄心，空有力量，得去当人家的奴隶：作自己老婆的玩物，作老丈人的奴仆。一个人仿佛根本什么也不是，只是一只鸟，自己去打食，便会落到网里。吃人家的粮米，便得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

祥子在这个婚姻中、也在家庭生活中丧失了自尊和自我。

“祥子觉得一切任人摆布，他自己像是一个什么摆设，什么奇怪的东西。在祥子的眼里，虎妞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是姑娘，是娘们，像男的，又像个女的，像人，又像个什么凶恶的走兽，穿着红袄，已经捉到他，还预备着细细收拾他，抱着他，把他所有的力量吸进。他没法逃脱。他是在这么个老婆手里讨饭吃，他空长了那么高的身量，空有那么大的力气，没用。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他已不是人，而是一块肉。他没有了自己，只是在他的牙中挣扎着，像被猫叼住的一个小鼠。”

在这里，虎妞对于祥子的爱，被看作是一种性的剥削。她既占有祥子的身体，也不许祥子有任何主张。

虎妞非常满足这样的生活。她自得其乐地过自己的“幸福生活”，吃饭、逛街、生孩子，这就是她所理解的生活的全部。她住在大杂院里，周围尽是些穷人，所以她很得意，因为，她是唯一有吃有喝有穿，不用着急，而且可以四处逛逛的人。她根本看不见别人的苦楚。只要有人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她就会立刻露出狰狞面目保卫自己的婚姻，如她对于小福子的态度和做派。

虎妞这样的女人其实也是很常见的。有钱、泼辣、粗俗、自私，为所欲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天不怕地不怕。

祥子讨厌她，老舍也讨厌她，小说中让虎妞死于难产，也算是对于她的惩罚。

虽然，虎妞很男性化，但最后却逃不脱女人的定命：因为她好吃懒做，孩子在娘胎里发育得过大，生不出来。她的优越变成了她的祸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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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们都是站在祥子的立场上看虎妞。但是，如果我们站在虎妞的角度看，虎妞其实也是一个十分可怜的女人，她虽然让人讨厌，可是，除了骗婚这一桩，其他也没什么大奸大恶、不可饶恕的罪恶。出身和长相，都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她又丑又老，嫁不出去，也不是她的过错。虎妞虽然有刘四那样又坏又贪婪的有产者的父亲，她又缺乏女性的温顺柔弱，而且又老又丑，但她不是物，也不是肉，更不是妖怪，而是一个人，她的遭遇也是值得同情的。

我认为，在虎妞这个形象的塑造上，老舍是带着男性的偏见和阶级的偏见的。

小说中还塑造了另外一个女性人物——小福子，是虎妞的反面，出身底层，长得好看，柔弱，逆来顺受，她是家庭和社会的牺牲品。她先是被父亲以两百块钱的价格卖给一个军人，后来又被军官抛弃，为了养活弟弟而卖身。在祥子的眼里，小福子，“是个最美的女子，就是她满身都长了疮，把皮肉都烂掉，在他心中她依然很美”。她美、年轻、要强、勤俭，牺牲自己，忍受苦难，祥子可以在她这里得到精神上的安慰。她是祥子的理想中的女人。在作者看来，小富子的苦难完全是由于不公正的社会造成的。

《骆驼祥子》体现了老舍的人道主义思想，对于底层、对于弱者的同情与悲悯。

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