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四日,星期六
布道会场的布置比我想象的正式;会场里的人数也比我预期的多。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定很有名,我想。可在信里他对此只字未提。我想去问问那些听众为什么来这儿,却又不敢。
当他走进会场,我更是惊讶万分。他已和当年我熟识的那个男孩大为不同——毕竟,那是十二年前,人总是要变的。今晚,他的双眼闪烁着光芒,看起来魅力四射。
“他在帮我们把失去的重新找回来。”邻座一个女人说。
听起来真是抽象难懂。
“找回什么?”我问。
“被偷走的东西。宗教。”
“不,不,他并不是要归还我们什么,”坐在我右首的一个年轻女孩说,“他们无法将一直就属于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
“好吧,那么,你在这儿干什么?”第一个女人反问,显然被激怒了。
“我想听他布道,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从前,他们把我们绑在火刑柱上烧死;现在未始就不会卷土重来。”
“他只有一个人,”那女人说,“也只能做他力所能及的事。”
年轻女孩嘲讽地笑着转过身去,中断了谈话。
“作为一个神学院的学生,他这样做已经很勇敢了。”另一个女人继续说道,双眼看着我,寻求支持。
我一点儿也不懂,也不想说话。那女人只好放弃。右边的女孩对我眨了眨眼,好像我是她的盟友。
可我的沉默另有其因。我在想:神学院学生?不可能!他应该早告诉我的!
在他布道的整个过程中,我都无法集中心思。我相信,他已从人群中认出了我,我想知道,他会对我怎么想。我看起来怎么样呢?二十九岁的女人和十七岁的女孩,看起来会有多大的差异?
我注意到,他的嗓音未曾改变,但话语的内容显然已经大异于以往了。
你必须冒险,他说,只有当意想不到的事情真的发生,我们才会完全明了什么是“生命的奇迹”。
每一天,上帝都赐予我们阳光,并让我们在某个特定的时刻,有能力改变所有不快乐的处境。然而每一天,我们却都假装并未受到上帝的照拂,认为神奇的时刻并不存在,认为今天和昨天是一样的,明天也不会与今天有任何不同。但是,如果人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命,就会发现那一神奇的时刻。它常常出现于某些最平凡的瞬间,例如我们将钥匙插入门孔的那一刻;它还可能悄悄隐藏于午餐时分,或一千零一件看起来似乎一成不变的琐事之中。但不管怎么说,那样的时刻是存在的——在那个瞬间,所有星辰的力量都降临到我们身上,使我们有能力让奇迹出现。
喜乐有时是一种天赐的福分,但通常还是得自于奋战。神奇时刻能协助我们去改变,去追逐梦想。是的,初始时,我们必会感到痛苦,遭遇许多艰难,更会经历不少失望——但这都只是过渡,不会烙下永久的伤痕,而后,我们必将自信而骄傲地回顾这段走过的旅程。
可叹的是,总有人不愿冒险一试。或许他此生永远不会感到失望或幻灭;或许他永远不会经历那些有梦之人遭逢的痛苦;但当他回顾往昔时——每个人都会在某个时刻回顾过去——他将听到来自心底的声音:“当上帝赐予的神奇时刻来临时,你做了什么?你是否善用了上帝赋予你的那些天分?由于害怕失去它们,你竟将自己的一生埋藏于洞穴之中。因此,你必将枉走这一趟人生,这就是你的宿命。”
认识到这一点其实是很可悲的,因为当他们终于能够相信奇迹了,生命中的神奇时刻却早已与他们擦肩而过。
布道结束后,听众簇拥着他。我在一旁等待着,心里七上八下。这么多年不见,不知今天他对我印象如何。我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充满了不安全感,一方面是因为不认识他的新朋友而心情紧张,另一方面则因为他更关注其他人而感到忌妒。
当他终于走向我时,他的脸红了。突然间,他不再是那个传布生命真谛的人,而又变回了那个与我一起躲在圣萨图里奥小教室里的男孩,正对我诉说着他环游世界的梦想。(那时,我们的父母都以为我们掉进河里淹死了,还报了警。)
“派拉。”他说。
我吻了他的脸颊。原本,我可以找些话来说,例如:称许他的布道;告诉他,周遭这么多人让我感到厌倦;又或者语带幽默地谈起小时候的事;也可以让他知道,看到他受到这么多人崇敬,我为他感到多么骄傲。
甚或还可以告诉他,我得去赶最后一班回萨拉戈萨的公交车。
“原本可以……”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在我们生命里的每一刻,都有某些原本应该发生却并未发生的事。神奇时刻总是在不为人察觉的时候到来,而后突然间,命运之手改变了一切。
那时,我的情形正是如此。尽管可以说或做任何事,但当时我只问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在这一星期后来到这河边;就是这句话让我开始写下这一切。
“我们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吗?”我说。
而他,转向我,接受了这个宿命式的提议。
“我得和你谈谈。明天我在毕尔巴鄂有个演讲。我有辆车,跟我来。”
“可我得回萨拉戈萨。”我回答,未能意识到这是我逃脱宿命的最后机会。
而我接下来说的话让自己也大吃了一惊——或许因为见到他,我又回到了童年;或许因为我们的命运并非操控在自己手里。我说:“不过,毕尔巴鄂有个无原罪始胎节的庆祝活动,我可以跟你一起去那儿,然后再回萨拉戈萨。”
我想问他关于神学院的事,话未出口,他似乎便读懂了我脸上的表情,很快问道:“你有事要问我吗?”
“是啊,在你开讲之前,有位女听众说,你要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找回来。她指的是什么?”
“哦,那不重要。”
“可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对你的生活一无所知,甚至对你有这么多听众感到十分诧异。”
他只是笑了笑,准备转身去回答别人的问题。
“等等,”我抓住他的手臂,“你还没回答我。”
“我想你不会感兴趣的,派拉。”
“我就是想知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领我到会场的角落。“所有伟大的宗教——包括犹太教、天主教和伊斯兰教,都是以男性为中心的。男人负责解释教义,制订律法,而通常,传教士也都是男人。”
“这就是那个女人所指的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是的。因为我对此另有看法,我相信上帝也有女性的一面。”
我松了口气。那个女人是错的,他不会是神学院的学生,因为神学院的学生是不能有这样不同的想法的。
“我明白了。”我说。
那个对我眨过眼的年轻女孩站在门边等我。
“我知道,我们属于同一种人,”她说,“我叫布莱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当然知道。”她笑着说。
她拉起我的手,不等我开口,就领我离开了那里。那是个冷冷的夜,而除了第二天清早要前往毕尔巴鄂之外,我也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些什么。
“我们要去哪儿?”我问。
“女神的雕像。”
“可我得找家便宜的旅馆过夜。”
“待会儿我替你找。”
我想找个暖和的咖啡馆和她聊聊,以便多了解他一些,可又不想和她争辩。而她则领着我来到卡斯特亚纳街,我一路打量着马德里这座城市——已经有好些年没来过这儿了。
在路中央,她停了下来,指着天空说:“她在那儿。”
明亮的月光正从路两旁光秃秃的树梢间流泻下来。
“真是太美了!”我赞叹着。
可她没有听我说话,而是张开双臂,手掌朝上,身体呈一个十字,站在那儿凝视着月亮。
我究竟是怎么了?我想着。大老远跑来参加一个布道会,现在又和这个疯女孩站在这儿吹风,明天竟然还要去毕尔巴鄂。
“哦,大地女神的镜子,”布莱达闭着眼睛说,“给我们力量,让男人了解我们。你以你的阴晴圆缺,教我们明白种子与果实的循环真理。”
在夜空下,她张开双臂,静立了好久。许多路人都嗤笑她,她却毫不在意。倒是站在她身边的我,感觉羞愧欲死。
“我必须这么做,”好一阵子之后,她才说,“这样,女神将会庇佑我们。”
“你在说什么?”
“我说的和你朋友说的是一样的,除真理外别无他物。”
我真遗憾,方才没有多花心思去听他的布道。
“我们知道上帝有女性的一面,”布莱达在我们开始往回走时说道,“身为女性,我们了解并深爱圣母。但这个充满智慧的体认却让我们遭到宗教上的迫害,甚至被处以火刑。但我们毕竟熬过来了。而今,我们更加了解她的神奥。”
火刑?她是在谈论女巫!
我又仔细地看了看身旁这个女人。她很美,长发垂腰。
“当男人外出狩猎时,女人就留在洞穴里照顾孩子,犹如在圣母的子宫。正是在那里,伟大的圣母教给了我们一切。”
“男人一直都在行动,而我们却紧靠着圣母的子宫,明白种子是如何长成树苗的。我们把这种体认告诉男人。我们做成了第一块面包,以此喂养家人;我们制成了第一个杯子,借此得以喝水。我们更明白造物的循环,因为我们体内重复着月亮的节律。”
她突然停了下来。“她在那儿!”
我望过去。在四周车水马龙的广场中央有座喷泉,设计颇为独特:一个狮子拉车的雕塑,车上坐着一个女人。
“这是西比利斯广场。”我说,以示自己对马德里颇为熟悉。之前,我在无数明信片上见过这座喷泉。
可这个年轻女子又一次没有听进我的话。她站在马路中间,打算穿过车流。“来!我们上那儿去!”她站在车流中,朝我挥手喊道。
我决定跟着她,希望这样能让我找到一家旅馆。她的疯狂让我感到疲累,我需要睡个好觉。
我们几乎同时走到那个喷泉前面;我的心怦怦直跳,她的嘴角却漾着甜美的笑。“水!”她喊道,“水正是她存在的宣告。”
“拜托,告诉我一家便宜的旅馆吧。”
她将手伸进水中。“你也来啊,”她对我说,“感受一下这水吧。”
“不,不过我也不想败你的兴。我要去找旅馆了。”
“再等一会儿!”
布莱达从背包里取出一支笛子,吹了起来。令我诧异的是,笛声竟有催眠的效果,车流的嘈杂声退去了,骚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于是,我坐到喷泉边上,倾听着水与笛的合奏,凝视着高悬于夜空的圆月。不知怎么的,尽管我并不十分明了,却感觉到月亮多少映照出了我的女性特质。
我不知道她吹了多久。之后,她停下来,转向喷泉,说:“西比利斯,你是圣母的彰显。正是她,管辖农庄的收获,维系城市的文明,并将传道者的角色交还给女性……”
“你是谁?”我问,“为什么把我带到这儿来?”
她转向我,“你看我是谁,我便是谁。我是大地宗教的一部分。”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我能看穿你的眼,读透你的心。你即将坠入情网,并忍受因爱而生的痛苦。”
“我?”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瞥见他看你的眼神,他爱你。”
这女人真是疯子!
“而这正是我要你跟我来的原因——因为他很重要。尽管他所言有些很愚蠢,但至少他能辨识圣母的存在。别让他迷失了路径,帮帮他。”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胡扯些梦话罢了。”我转身快步走入车流,发誓一定要将她的话通通忘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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