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王者 红线金合，以儆贪婪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

我们今天讲惩治贪官的《王者》。

这是一个红线金盒以儆贪腐的故事。红线是唐传奇著名侠女，也成为后世对“侠女”的代称。

唐袁郊《甘泽谣·红线》及《剑侠传》描写：潞州节度使薛嵩担心魏城节度使田承嗣进犯。薛嵩婢女红线黑夜潜入田府，盗走田承嗣枕边金盒，薛嵩派人给田承嗣送信，并封纳金合。

田承嗣害怕。派人回复嵩：“某之首领，系在恩私。知过自新，专膺指使。”我的脑袋都是维系在您手下，知过改过，以后听您的驱使。

《聊斋志异·王者》是装在“侠客”传统酒瓶里、刺贪刺虐的新酒。小说里边出现两个官职：一个是巡抚，是省最高行政长官，所谓封疆大吏；一个是州佐，是知州的副手。

湖南某巡抚派州佐押送饷银前往京城。途中遇雨，耽误了行程，找不到地方住宿，住到古庙。天亮时，发现押解六十万两银子不翼而飞。惊奇之极，却找不出应该对这事负责者。就回到衙门报告巡抚。

巡抚以为州佐造谣，要把他绳之于法，一个一个分别询问随行衙役，异口同声，跟州佐说得一点儿不差。巡抚只好责令州佐到丢银的地方寻访，细细追查。

州佐回到庙里，看到个形貌奇特的瞎子，挑了个榜文，上写“能知心事”。州佐求瞎子给自己起一卦。瞎子说：“你是在找失去的银子。”州佐说：“是的。”

瞎子引路去找，有幽默讽刺意味。不过瞎子肯定是劫银行动的参与者。

瞎子要州佐租顶轿子给他坐：“你只管跟着我走，就能知道怎么回事了。”州佐给瞎子租了轿子，大家在轿子后边跟着。

瞎子说：“往东。”大家就往东走。瞎子说：“往北。”大家就往北走。走了五天，进入一座深山。忽然看到一座城郭，人烟稠密，车马来来往往，进入城中，走了一会儿，瞎子说：“停了!”

瞎子下了轿，用手向南指指，说：“看到有个向西的高门，你敲门问问。”说完向州佐拱拱手，走了。州佐按照瞎子所说的继续往前走，果然看到个大门，他悄悄走进去。

有个人从里边出来。这个人的服饰打扮像是汉朝的人，也就是说，他是按照明代之前汉人的打扮，不像清代的人了。州佐向他说明寻饷银的来意。那人说：“请你留这儿待几天，我让你会见当事人。”把州佐领到一个地方，让他住下来。供给饮食。为什么还要再等几天？说明劫银子的人处理这类事件甚多。

州佐闲来无事，信步走到屋后，看到有个花园亭阁，走进去刚看到的景物很好，古老的松树遮天蔽日，细嫩的草坪像绿色的毛毯。转过一重一重回廊台榭，看到一个高亭子。可不得了啦，亭子里挂着几张人皮。人的五官俱备，散发着强烈的血腥味儿。

州佐看了，毛骨悚然。急忙退回自己住所。估计自己也会给剥成一张鲜血淋淋的人皮，恐怕不可能活着回去了。转而一想，回去也是死，留这儿也是死，怎么着都难免一死，由他去吧。看来这些人皮应当是比巡抚还要坏的官员。

小说不写王者如何惩罚贪官，仅用一个人皮场面，笔墨节省而有力。

第二天州佐接到通知说：可以见当事人了。他来到个高大辕门前，好像总督、巡抚衙门。一些穿黑衣的衙役分列两边，气势庄严肃穆。

州佐看到堂上坐着个王者模样的人，头戴珠冠，身穿绣服，面朝南坐着。州佐急忙赶上前，跪下向王者行礼。

王者问：“你是湖南的押银官吗？”州佐答应说：“是。”王者说：“你的银子都在这里。这么点儿银子，你们巡抚就该痛痛快快送给我，没什么不可以的。”（ “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

数十万银是“区区者”，好大口气。说明更大贪官贪污更多。州佐一边哭，一边向王者申诉：“巡抚让我交还银子的期限已经到了，我回去必定要杀头。您说巡抚应该把银子送你，有什么凭证？”

王者说：“这倒不难。”把一个大信封交给州佐，说，“你拿这个回去复命。保证你没事。”说完了，就派武士把州佐送出来。州佐吓得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向王者辩解，接过信封就回去了。

回来的路并不是来时经过的路。他走出深山后，护送他的人就回去了。州佐走了几天才抵达长沙，恭敬地向巡抚禀报。

巡抚说：你胡编乱造！愤怒地命令左右立即把他捆起来!州佐解开包袱，拿出王者的信封，巡抚拆开信封，还没看完，吓得面色如土。立即命令把州佐松绑，说：“银子也是小事，你先出去吧。”（ “银亦细事，汝姑出。”）

 劫银的王者说六十万银子是区区者，巡抚的说法“银亦细事”。在贪官眼里，六十万也不过是区区小事。

巡抚马上发下公文，让下属把银子补上，押送到京城了事。

过了几天，巡抚得病，鸣呼哀哉。这以前，巡抚跟爱妾同床共寝，醒来时，发现爱妾的头发被剪掉了。整个衙门的人都非常奇怪。没人猜得出是什么原因。州佐交回的信封里，装的就是巡抚爱妾的头发。还有封信。巡抚死后，他家里的人才把这封信传出来，用白话来说：

你从做县令起家，现在位极人臣，贪污受贿贪脏枉法不可胜数。这以前的六十万两银子，我已经验收入库。你应该用自己贪污来的钱补足旧额。押银官没罪，你不可以惩罚他。在这之前取来你爱妾的头发，就是略微给你一点儆戒。如果不遵守我的教诲和命令，早晚定会取你项上人头!你爱妾的头发现在附在信里还给你，以作证明。

后来下属官员派人寻找王者的所在，那里都是崇山峻岭、悬崖深渊，再也找不到一条道。

《王者》其实有真人实事做原型。王士禛《池北偶谈·剑侠》、赵吉士《寄园寄所寄》都记载这件事，侠客取某巡抚数十万银子后，巡抚接到押银官带回的姬发偃旗息鼓，不敢追查。

蒲松龄把这个故事写成由“王者”惩罚贪官，不仅取巡抚巨金，还大义凛然斥责其贪赃枉法。而且王者不仅对巡抚小加惩罚，还有更多的贪官被制成人皮。瞽者为什么能知道失金之事？王者花园里的人皮是怎么回事？充满悬念，布满诡异，那么蒲松龄怎么看待这件事？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以儆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恐天下之赴愬者无已时矣。”

用白话来说，“红线盗金盒，借以警告贪婪的人，确实大快人心。然而，住在桃源的仙人，不会做抢劫的事，即便是剑客云集的地方，也不应该有城池和官衙。唉!州佐遇到的是什么神仙呢？如果能找到他所在的地方，恐怕天下赶去向他申诉的人一定会络绎不绝了。”

蒲松龄创造了一个理想的王者，惩治贪官的王者，王者以及他所在的城郭衙署完全是虚构的，是“克里空”吗？恐怕未必。

州佐找劫走银子的人，走了五天才到目的地，说明什么？说明这个地方离湖南很远。再看出来接待的人是什么打扮？“衣冠汉制”，说明这个地方在跟清朝廷分庭抗礼。

我想到英国汉学家白亚仁教授提出的观点，他认为，《王者》的故事，是在康熙皇帝评三藩之乱之后开始流传，丢银子的湖南巡抚是韩世琦，他最终因为贪赃枉法被康熙皇帝革职。劫走他银子的地方很像吴三桂控制的领土。

白亚仁说：“故事里的遥远的王国和吴三桂想成立的周朝会不会有一点隐约的联系？在吴三桂控制的领土上，人人恢复了明朝的风俗，留长发。曾经揭露韩世琦贪婪行为的前任御史李棠也为吴三桂效力。”

如果白亚仁的考证有道理，那么，对这篇小说还得从蒲松龄的民族情绪上再加考虑了。

权力导致贪腐，权力越大，可能贪腐的数目越大，在湖南巡抚眼里，六十万银子不过是区区细事，对于教一年书只挣二十两银子的蒲松龄来说，六十万银子是教他三万年书的酬金。蒲松龄站在普通老百姓立场上，希望贪腐者受到严惩，在传统的红线金盒故事里，注入了刺贪刺虐的新内容。

讲完这个沉重话题，我们下次讲轻松愉快的人仙之恋《织成》

原文 

湖南巡抚某公，遣州佐（1）押解饷金六十万赴京。途中被雨，日暮愆程(2)，无所投宿；远见古刹，因诣栖止。天明，视所解金，荡然无存。众骇怪，莫可取咎（3）。回白抚公，公以为妄，将置之法。及诘众役，并无异词。公责令仍反故处，缉察端绪（4）。

至庙前，见一瞽者，形貌奇异，自榜云：“能知心事。”因求卜筮。瞽曰：“是为失金者。”州佐曰：“然。”因诉前苦。瞽者便索肩舆，云：“但从我去，当自知。”遂如其言，官役皆从之。瞽曰：“东”，东之；曰：“北”，北之。凡五日，入深山，忽睹城郭，居人辐辏（5）。入城，走移时，瞽曰：“止。”因下舆，以手南指：“见有高门西向，可款关自问之。”拱手自去。

【注释】

（1）州佐：辅佐州长官的副职。清代知州以下的州同、州判，泛称“州佐”。

（2）愆程：耽误了行程。

（3）莫可取咎：找不到失金的原因。

（4）端绪：头绪，原因。

（5）辐辏：车多密集。

州佐从其教，果见高门；渐入之，一人出，衣冠汉制，不言姓名。州佐述所自来。其人云：“请留数日，当与君谒当事者。”遂导去，令独居一所，给以食饮。

暇时闲步，至第后，见一园亭，入涉之，老松翳日，细草如毡；数转廊榭，又一高亭，历阶而入。见壁上挂人皮数张，五官俱备，腥气流熏，不觉毛骨森竖，疾退归舍。自分留鞹(kuò)异域（6），已无生望，因念进退一死，亦姑听之。  

明日，衣冠者召之去，曰：“今日可见矣。”州佐唯唯。衣冠者乘怒马甚驶，州佐步驰从之。俄至一辕门，俨如制府衙署（7），皂衣人罗列左右，规模凛肃。衣冠者下马，导入。又一重门，见有王者，珠冠绣绂(8），南面坐。州佐趋上伏谒。王者问：“汝湖南解官耶？”州佐诺。王者曰：“银俱在此。是区区者，汝抚军即慨然见赠，未为不可。”州佐泣诉：“限期已满，归必就刑，禀白何所申证？”王者曰：“此即不难。”遂付以巨函云：“以此复之，可保无恙。”又遣力士送之。州佐慑息（9），不敢辨，受函而返。山川道路，悉非来时所经。既出山，送者乃去。

【注释】

（6）留鞹异域：死在异乡。鞹，去毛的皮革，指尸体。

（7）制府衙署：像总督府衙门。

（8）绣绂：刺绣的礼服。

（9）慑息：屏住呼吸。意思是吓得连气都不敢喘了。

数日，抵长沙，敬白抚公。公益妄之，怒不容辨，命左右者飞索以

绳(tà)（10）。州佐解襆出函，公拆视未竟，面如灰土。命释其缚，但云：“银亦细事，汝姑出。”于是急檄属官，设法补解讫。数日，公疾，寻卒。

先是，公与爱姬共寝，既醒，而姬发尽失，阖署惊怪，莫测其由。盖函中即其发也。外有书云：“汝自起家守令（11），位极人臣（12）。赇赂贪婪，不可悉数。前银六十万，业已验收在库。当自发贪囊，补充旧额。解官无罪，不得妄加谴责。前取姬发，略示微警。如复不遵教令（13），旦晚取汝首领。姬发附还，以作明信。”公卒后，家人始传其书。后属员遣人寻其处，则皆重岩绝壑，更无径路矣。

异史氏曰：“红线金合（14），以儆贪婪，良亦快异。然桃源仙人（15），不事劫掠；即剑客所集（16），乌得有城郭衙署哉？呜呼！是何神欤？苟得其地（17），恐天下之赴愬者无已时（18）矣。” 

【注释】

（10）飞索以绳：马上用绳索捆起来。“绳”为借用字，原字电脑没有。

（11）起家守令：从县令、太守的官做起。

（12）位极人臣：身处最高的官位。

（13）教令：教训和命令。铸雪斋抄本为“敬令”。应以“教令”为准。

（14）红线金合：红线是唐传奇著名侠女，也成为后世对“侠女”的代称。唐袁郊《甘泽谣·红线》：潞州节度使薛嵩担心魏城节度使田承嗣进犯。薛嵩婢女红线黑夜潜入田府，盗走田承嗣枕边金盒，警告田不可侵犯潞州。

《聊斋志异》吕湛恩注本引用《剑侠传》：“唐田承嗣将并潞州薛嵩。嵩日夜忧闷。有青衣名红线者，请到魏城观其形势。乃入闺房饰行具，再拜而行。至晓回曰：‘某到魏城，历数门，抵寝帐。承嗣酣眠，头枕文犀，枕前露一金合，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因持以归。’嵩乃遣承嗣书，并封纳金合。承嗣警怛。遣使谢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知过自新，专膺指使。’”

（15）桃源仙人：陶渊明写《桃花源记》里的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不知世事的发展。

（16）剑客所集：剑客聚集的地方。

（17）苟得其地：假如知道王者具体的所在地。

（18）天下之赴愬者无已时：天下到那儿告状的人就络绎不绝。愬，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