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难岁月(作者:赵军利)

艰难岁月(作者:赵军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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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岁月

 

1986年春天的一天,一个不幸的消息突然传到我的耳里,我顿时就像当头挨了一棒子,天旋地转,不知所措。等我清醒之后,我又心如刀绞,痛苦不堪。我一生最了解最信任最尊重的知音石军辉退学不念了。

 

当时军辉有病不在学校,我像发了疯似的拉住一个个和军辉平时走近的同学追问,“这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有的告诉我,军辉身体不好,近来一直患有精神衰弱这我知道。有的告诉我,军辉家庭困难上不起学,这我也知道。“那你还问什么啊?”同学们抓起我的衣襟摇了起来,“你是不是疯了?”此刻我渐渐地被摇醒了,眼眶再也阻挡不住涌泉般的泪水,胸口像针扎般的疼痛。军辉和我昔日的兄弟情谊,便一幕幕展现在眼前:

 


那还是八三年秋季开学的第一天,这里虽有一千多人,然而他们大都是陌生的面孔,好半天都没一个人和我说话。放在平常可要憋死人了,这时也不想多说。当天吴老师把我排到了第一排,和一个个头与我不相上下,而身体较我稍瘦的同学坐在一起。我还是不说话,拿起课本随便乱翻着。下课后,别的同学都高高兴兴地出去玩了,只留下我和我的新同桌还静静地坐在那儿。他看到别的同学因升入高中而欣喜若狂,而我总是闷闷不乐。但毕竟不太熟悉,也不好意思过问太多,只是为了消除尴尬就问我:“哎,你在哪儿?”“五竹村”。“那咱们还是乡党哩,我家在西索村。我叫石军辉,你叫啥?”“我叫赵军利”“哈哈,我们名字还都是穿绿色的”。又过了一会,他说:“我们出去玩玩吧。”“你去吧,我不去。”我不耐烦地回答他一句。他感到无聊,自己走了。他走后,我感到这个人很讨厌,哪来那么多话啊。

 

几个星期过去了,他当上了全班的卫生干事,在劳动中总是带头大干,干得满头大汗也不休息片刻,虽然他身体是那样地消瘦。慢慢地,我便觉得他像一个好人。一天晚上下自习后,我到老师办公室东山墙的灯下看书,不知什么时候石军辉也来了,他默默地站在我身后边看书。过了好大一会儿,灯下的人渐渐走完了,我也感到疲倦,转身回宿舍时才发现他也在。他看见我笑呵呵地说到:“军利,咱俩交个朋友吧?”我说:“好”他说:“你在班集体劳动时总是那么积极,看到不尊重老师的同学又那么地憎恨。平时别人开玩笑时你总是沉默不语的,我看你有什么心事,既然咱们是朋友,哪还有什么心事瞒着我呢?”我叹了一口气,不愿把那些钢刀扎心的痛苦讲与他听。他看到我这种表情后又说:“你别把我当外人,有啥话就与我说,不能分担也能宽慰吧。不要把话憋在心里,把自己永远放在痛苦之中,这样对自己不利。”听他肺腑之言,我的眼泪又流了出来。他既然这样对待与我,我还能再让他一直为我担心下去吗?于是我含泪诉说了自己默默无声缘由和家庭的痛苦遭遇。

 

说完后,他的眼泪也挡住了视线,与我又讲起自己的历史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初相识。我原是枣林寨人,兄弟五个,我最小。家里成份不好,因此哥哥们都空怀大志英雄无用武之地。父母为了不连累我,生下来就把我送给了西索村。西索村的母亲是四川人,生下弟弟和妹妹后又要把我送回枣林寨。爷爷奶奶却要坚守信约,不同意送我回去,于是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爷爷奶奶和我三个变成了一家人。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我的个子长高了,知识也逐渐增长了,两老人的身体却渐渐不行了。看到七八十岁的爷爷整日蹲在地里,奶奶整天干着繁重的家务,我的心疼痛难忍。虽然生在他村,但这里的老人养我长大成人,我初中毕业后就不打算再念了,然而奶奶就像母亲一样,非让念下去不可,就是累死也得让我念下去。我一连哭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来了。“来就得好好念下去,不要辜负老人们的愿望。因此我们得乐观一些,对生活,对学习都要充满信心,成如事,八六级大学课堂定有我们的一席之地。”

石军辉一席话说得我如梦初醒,如雷贯耳,我不知道天下有如此的好朋友。然而夜长梦多,在这长期的生活中,我与军辉也产生了许多误会。

 

从那晚以后,不管别人怎样,我和军辉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我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就一口摔在他面前,他遇到什么麻烦事也都直接告诉给我,我们彼此商量解决,相互安慰宽心。物价迅速上涨,学校饭菜价格大幅度提高,就在那时,我暗暗观察到军辉竟几个星期都没有买过一次菜了,每星期回家都带来一小瓶油泼辣子,吃馍时就蘸上几下。我曾几次问他为什么不买菜,他总是笑着说他只爱吃辣子。

 

一个假期过后,我好像又不认识他了。因为他穿着一身和自己身份十分不符的阔气的外衣,兼职不像我心目中那个朴素大方,干净整洁,眼里时刻放着光芒的石军辉。对一个人的视觉移了方位,那么他做什么事,甚至一举一动,都在人心目中有一个猜测和另一种感觉。

 

我觉得自己可怜得连菜都买不起,却能买这个与自己家境不相称的衣服,莫非是为了在异性面前显耀罢了。我对他的感觉极为不满,但怕影响我们的关系,不便直说,只是与别的同学闲聊时暗示他,希望他不要讲究这类,应该专心学习。眼看着军辉的学习成绩一天天在下降,而且下降得厉害,身体一天天消瘦,而且瘦得可怕。我实在不忍心,就找刘安计同学把我的看法告诉他。

 

于是一个周六的晚上(在学习紧张时,老师号召我们星期天不回家,在校补课),安计去劝他了。为了摸清底细,证明我的正确,我早早在一旁睡下,用被子蒙住脑袋。朦胧中听到安计说完后,军辉呜咽起来,把胸中的苦水一五一十的倒了出来。

 

上学期初,我看到爷爷的病很重,而他咋说也不去医院,因为家里仅有的一点钱全给我交灶费了,再也找不到一文钱了。看到这种情况,我就决定暂不买菜了,不再给家里增加负担,每次去校带点开水烫辣子就行了。有一次抽空回枣林寨老家一趟,无意说出了实情,全家人哭成了一片。父母看我又黄又瘦的面孔,更是伤心至极,哥哥们一直要求我回来,不去西索村了。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吗?爷爷奶奶刚把我养大成人,轮到我孝敬他们的时候,我转身离去,任他们冻死在街道,饿死在炕头吗?于是我转身就走回到爷爷奶奶身边。过了几天,老家姐姐来索村看我,给我拿了这套衣服,当时我说啥都不穿,姐姐十分伤心,爷爷命令我穿上,我才把它穿上的…。只怪我当时没把这话向军利说清楚,他一次向万安说起这事,我听到后泪水把整个枕头都灌湿了,但是我一点也不怪军利,这只是误会,他这全是为了我,我应该感谢他才对,我永远都把军利当做我最好最好的知心朋友。

 

听到这里,我的泪水像决堤的黄河,在被窝里难过的哭了一夜。他度量之大,我远不及。现在军辉辞校不念了,这一走,我又要到哪里寻找我的知音呢?

 

就在第二天,军辉来四中办理退学手续,我们暂时又到了一块儿,但不像往日重逢那样愉悦,胸里有千言万语,口里却一个字也倒不出来,手拉着手,彼此的眼泪直往下淌。下午放学后,他把我、安计、海儒、竹芹等几位好友叫到一块儿,从他那个印有“红军不怕远征难”字样的旧绿色书包里掏出一叠塑料皮日记本,给我们一人发一个,然后看着大家说道“我们都是一同从贫寒家庭来到这里,为了一个目标而共同奋斗了将近三年,终于结下了如此深厚的友谊,现在我因身体不支和经济困难不得不离开这儿,我先告辞了,望诸位多努力,相互团结,共同进步,实现各自的目标和理想,为我们农村人争口气。”说完就转过身,洒泪而别。我给他推着带着被褥的自行车,送过了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他看天色不早了,硬从我手里把车子夺了过去,让我们止步回学校去。天渐渐地黑了下来,他和他的行李终于消失在夜幕里,看不见了。我鼻子一酸,眼里也湿了,好像今后永远都看不见他了。这黑夜永远都不会明,我们的友谊也好像就此终结一样。

 

回来后翻开他给我的那个崭新的日记本,在扉页上模糊地看见他的赠言:“相似的家境,相似的生活,必有相同的语言。军利,你有什么喜怒哀乐就记在这个本子上,当是和我推心置腹。有乐,让朋友与你共享;有愁,让我替你分担排解。

祝你愉快!学习更上一层楼。你的挚友:军辉”

 

看到这儿,我无不痛心伤感,一连几天,饭到口边难以下咽,睡在床上难以入眠。想来想去,我觉得应该买件东西送给他,才能轻松一下自己。正在此时,海儒和安计过来找我,希望一起买东西送军辉。于是我们抽空来到秦镇街上的一个商店,我建议买一双球鞋,既实用又有意味,他俩都同意。鞋买回来后,安计建议写几句话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连同对军辉的鼓励,我表示同意。但谁来纸笔,三个人推来让去好大一会,终于这个任务落在我的头上。原因是我和军辉最好,军辉为人我最了解,再者是我作文基础好,写出来的话容易打动人。

 

又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深夜,我点着一只蜡烛,独自坐在空旷的五间大教室内,用冻得干裂的手拿起沉重的钢笔,心里的浪潮象汹涌澎湃的大海,但笔下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忽然一个电影镜头从我的眼前闪过,《戴手铐的旅客》的主题曲,紧随着这首歌曲在我耳边回响着,不知不觉就把它写到了纸上。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双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顶风逆水雄心在,不负人民养育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当心夜班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这首歌我不知唱过多少次了,但今日唱起它来我却有另一种感觉,此刻我才懂得了它真正的含义。

 

军辉,在这三年的高中生活中,你所接触的同学可能掰着手指也难以算清,可是真正了解你的却寥寥无几,只有我们自认识到现在一直心心相印。我们同甘苦共患难,互通思想,共同进步,有好吃的都记着对方,有好消息都第一个告诉兄弟。现在马上就要高考预考了,你却回家劳动去了。十年之功,付诸东流,我感到心酸。

 

军辉,你还记得吗?八三年九月开学,我们肩负着四化建设的重任,从四面八方聚在一起,开始了共同生活。那天上午,我们做了同桌,开始了新的友谊。在长期的观察中,我看到了你刻苦的学习精神,热忱地为同学服务的态度,这不得不使我对你更加尊重。一个晚自习后,我们相互了解各自的处境和想法,自此就成了真正的兄弟。虽然我们由于误会也产生过波折和摩擦,但你在我心中的位置从未变过。分科后又都上了文科,在新集体里又开始新的生活。

 

军辉,人常说“相处不知相处亲,分离才知相处甜,”此时我的心情也是如此的。王勃说得好“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何况我们相距不过十里之遥,不管我们走到哪里,请君记住,艰苦的生活才能磨练出坚强的意志,贫寒的家境才能造就成栋梁之才。农村是个广阔的草原,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只要立下报国志,幸福的花儿总会开;只要有一双勤劳手,黄山也会变良田。希望你在这个广阔的天地里大有作为。

 

军辉,为了表示大家的友谊和鼓励,我们给你买了双运动鞋,希望你穿上它,为自己闯出一条理想之路,踏出一条通向未来的金光大道。

 

“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山叠嶂,水重流,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战友啊战友,亲爱的弟兄,待到春风传佳信,我们再相逢。”

 

写完了,夜也深了,除了厕所旁边那棵大杨树上的猫头鹰不时发出可怕的叫声,一切都静止了。

 

 

第二天,大家委托我把这双鞋连同这封信送给军辉。于是下午课后,我借了辆自行车向西索村驶去。一路上,凉风凄凄,乌云滚滚,天越来越阴暗,一会儿狂风卷着沙尘在空中飞舞,路上行人寥寥无几。我缩着身子,尽力睁着被沙子包围的眼睛,低着头前行,费了好大力气,算是到了西索村,可是我还不知道军辉的家是哪个?街道上没有一人行走,我只好推着车子一步一步慢慢寻找,因为那天的风实在太大,一般屋子都紧闭着门,我又嘴硬,怕问人,只有慢慢去找。忽然一件东西紧紧地吸住了我的眼球。

 

有一个低矮的两间小屋,那只有一扇的前门没有闭严,从门缝中我看到屋里靠墙放着一张桌子,桌上铺了一条旧床单,这单子颜色和图案是我再熟悉不过了。我一眼就认出这不就是军辉三年一直铺的那个床单吗?没错,这肯定是军辉的家。

 

我没有喊叫,悄悄的放下了自行车,上前去轻轻地推开门,这时才看见那张铺着单子的桌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是个玻璃罐头瓶做的。上面有几支长短不齐的细香还正冒着烟,旁边插着一支未着的半截子蜡烛。屋内地方很小,但人走进去并不感到拘束,因为那里实在找不到几件日常家具的摆放。屋里本来光线就难以射进,加上那天阴暗的天气,黑咕隆咚,颇为凄凉。

 

这时我才发现门背后的火炕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不用问,那一定是军辉的祖母。她看见我,一个陌生小伙进来东张西望,早都估计出我的身份和来意了。“你是军前(军辉小名)的同学吧?快上炕来暖暖,军前去余下干活,一会就回来了。”听说军辉快回来了,我就没客气沿到炕上,把脚塞进被窝暖了起来。

 

过了一会,没有说话,为了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我问老人,“婆,军辉书念得好好的,为啥突然不念了?况且三年都过来了,现在马上快高考预选了,他却回来了。他学习成绩并不错,英语还学得很好,说不定今年就考上大学了,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老人叹了一口气,好久都没说话。我又问,“婆,我知道你们只有军辉一个孩子,而且还不是亲孙子,也知道你们爱他胜似亲孙。在你们的教育下,军辉没有丢人。在学校他是个好学生,在家他又是个好孩子,在社会他也一定是个好材料。但现在能因暂时的贫困而耽误他锦绣前程吗?我妈曾说过,为了我的姐姐们念书,她曾在外讨饭度日,自己忍冻挨饿也甘心情愿,让孩子把书念成。何况现在,无论如何也比那时强多了吧?”也许是由于太激动,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过后又觉得太冒失,不管老人接受得了,只顾我的痛快。此刻老人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眼泪早已成线。“这不能再怨我呀!”然后坐在那儿不停地抽泣,用手帕擦眼睛。我全明白了,这都是军辉自己的主意。我心乱如麻,悲愤至极,不知该说什么。又是一阵沉默,我忽然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一定是军辉回来了。

 

我急忙跳下炕,军辉也进来了。他长长的头发向上竖起,消瘦苍白的脸上还是镶着那双大眼睛,高高的鼻梁底下还挂着永远掉不下来的那颗“珍珠”,衣服又脏又破,没有穿袜的脚趾头从破烂的军用鞋头漏了出来,肩上扛着一把明光发亮的铁锨,不是我喊了一声我,我还真的不相信站在面前的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兄弟——石军辉。

 

他见我来非常激动,紧紧拉住我的双手问这问那。过了会儿,天渐渐黑了下来,我便从兜兜里取出那双运动鞋和那封信,郑重其事地递给他,然后告诉就走。他把我一直送到村口,我心里好像有一大堆话要对他说,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心里难受。军辉何尝不是如此,嘴里没说话,眼泪一直向外翻滚。最后我终于问了他一句,“这全是你的主意吗?”“主要是我的主意”,军辉喃喃地回答。我明白了,于是又安慰几句,然后骑上车子向学校赶去。

 

我简直悲愤极了,我们中华民族有五千年的历史,到如今虽然面貌大有改善,但占全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农村人口,还有许许多多像军辉家庭一样贫困的人们,之所以成为如此现状,不正是不重视文化教育的缘故吗?我恨不重视孩子上学的父母们,也恨千千万万个不重视科学,愚昧无知,只顾眼前不顾将来,鼠目寸光的中国人。我要向全社会人们发出呼吁为了下一代的幸福重视科学吧。然而我的声音刚一喊出,顿时被一股狂风卷去了,立即消失在黑暗中。

 

乌云越发暗淡,狂风也更加猛烈,它们好像要给天下人们以惨重的教训,卷走这个愚昧、落后、麻木的世界,去迎接一个美好光明幸福的明天。

 

此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更加稀少。有一次我听到军辉退学不久,到余下造纸厂去做工,活不重,工资也差不多,我非常高兴,因为他太瘦,瘦的让人不放心。由于学习太忙,我没有时间去看他,在八六年秋即将开学的一天,我们在去四中的路上偶然相遇了。

 

两人老远就互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然后又都怔住了,好大一会儿才真正的看准了是对方。我上前去紧紧地拉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多么可怕的手啊!惨白惨白的,除皮包骨头外面再看不到一点点肉了。再看他的脸,完全不像一个娃娃脸了。老天爷留给他的轮廓全都显示出来了,只有那双眼睛,依然是从前那样炯炯有神,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始终对生活充满着信心。

 

这时,他也高兴地问我,“军利,别人都说我这半年比以前胖多了,你看是吗?”刚刚我才想问他怎么把身体弄成这个样子,被他这一问,我只好把嘴边的话又咽回去,“是啊,是胖了点。”我不知道向他点头时我的脸上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只是清晰地记得那时心里酸涩不堪。多么好的朋友,为了安慰同学竟然昧良心硬说出不愿说出的假话来。后来他说了今来四中的目的:干了半年活,攒了一点钱,两老人不肯花它,于是想复习再念一年书。今来找老师谈谈,看能否允许?然而真不凑巧,那天老师休假,学校无人,只好转身而归。

 

但在开学后的两个月里,却没见他一个影子。我感到很奇怪,因为当时他要复习的心情是那样强烈,态度又是那样地坚决,况且他从前在学校成绩并不错,底子扎实,做工时也没放弃书本。我寄去的信不知是地址不清,还是他忙没时间回,反正没有回音,我觉得我有亲自去看看他的必要。

 

初冬的雨后,天气总是不照顾穷人的孩子,我借了辆自行车,映着无情的西风向雨下驰去。

 

还好,造纸厂并不难找,我只问了一个人就进了大门。刚一踏进门槛,就被一股浓酸味和刺耳的机器声轰了出来。我想不到军辉是怎样在这里怎样渡过了一天又一天。我硬是捏着鼻子冲了进去。

 

一个不太大的工厂,由于天气冷,我走了几圈没碰上一个人。忽然听见有个房子里的电视声,隔玻璃看见里边有几个人在打牌。我推门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师傅便打听,“师傅,你知道这里有个叫石军辉的吗?”“啥?大声点。”“你知道石军辉吗?”“军辉,咋不知道呢?这里没有不知道这小伙的。提起这孩子,谁都想夸他几句,每次上班不到时间就干起来了,下班后又不歇歇,一会儿给这个洗衣服,一会给那个补袜子,谁有困难他就帮谁。晚上还经常看书学习,有时床前那个台灯还一夜没灭。真是个好小伙、活雷锋,也不知道谁给了他这么大的干劲,连我老汉和他在一起时都感到浑身有劲,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社会里,像这样的好青年简直太少了。”这时我看了他一眼,他才停下来,“奥,你是军辉的同学吧?你交上这样的朋友好啊,我带你去见他。今天正好他歇班,没回家,可能在宿舍看书呢。”说着,他把我带到了军辉宿舍门口,我谢过他后,就去敲门。

 

敲了几下,没有回音;又叫了几声,还是没人答应。我轻轻推开门,把头伸进去,仔细一瞧,才看见军辉疲倦地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胳膊下还压着一本厚厚的外语书。我想让他好好休息一会,也就没马上叫醒他。一抬头,才发现这个不到十平方的小房子每个角落都是那样的整齐。西边墙壁上贴着两张大地图,一个是中国地形图,一个是世界行政图。东边贴着两张字帖,一张上写“人生就是奋斗,人生就是进击”楷书,一张是“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隶书。正中间的桌子上方挂着一张张国团的画像。床头堆满了书籍。我正在证实我的各种猜测,突然军辉大喊一声,身子猛一抖,从恶梦中惊醒。

 

“军辉,不要怕,我在这儿。累了,上床睡一觉吧。”他听到我的话,慢慢地转过身来,晶莹的泪珠从清白的脸颊滚下来,好像两道冲决的大堤,谁也无法阻止。我上前去紧紧抱住他,鼻子一酸,眼泪也掉了下来。“军辉,不必这样,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有什么伤心的事,你就倒出来吧。”

 

好大一会儿,我们渐渐地止住了哭声。军辉推开我的胳膊,拉着我的手说,“军利,我早就想去对你说了,可是我不能去啊!”“怎么不能?”“你不知道,就在上次我们见面后的第二天晚上,我满怀希望跑到四中专管补习班招生的李老师家(李老师以前给我们带过课,都认识。),开始他非常热情,以乡党的身份招待了我。等我向他说明来意之后,他突然脸色一沉,满面阴云,并给我上了一堂政治课。说我半年没有上学,一辈子赶不上人了。还说我现在工作很好,有多少人可望不可即,让我收下心,好好干活吧。”“后来怎样?”我急切地追问着。“眼泪感动不了上帝,决心代替不了银子,我只有长叹一声,离开那儿。刚跨出门槛,却被一个黑大个碰得晕头转向。我使足力气睁开眼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又黑又胖的大个子,左手提着两个酒瓶,右胳膊下夹着两个长方形盒子(好像是香烟),一颠一跛就进了李老师的家。为了弄清底细,我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到院外边一个大柿树下的暗处躲了起来。不一会儿,那大个子笑呵呵呵地颠了出来,李老师从后边跟了出来。’老弟,你尽管放心,明天就让娃来学校报名,只要娃想念,三年没看书也能补上来。何况才休学一年呢。’听到这儿,我全明白了,简直就想扑过去质问他为什么,然而理智阻止了我的脚步。问了他又起什么作用?谁怪咱穷,没有银子?

 

“卑鄙,无耻,简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这样的人当领导,简直是户县四中的一大耻辱。但是军辉,后来你就真的妥协了吗?”我是一个急性子人,听到不公道的事就由不得发火,看到向恶势力低头的人更气愤。“哎”,军辉叹了口气,接着又说,“我回家躺在床上,彻夜难眠,左思右想,悔恨不已。我真傻,我把社会看得太单纯,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既然念不成了,我只好沿着自己的路走下去。想让我干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比登天还难。既然历史上有多少英雄人物都能在逆境中成长,有多少科学家和文学家都走过自学之路。朱伯儒也只不过是个油库管理员,张海迪也从未进过学校门,那么我能不能踏着他们的脚步前进呢?一颗明珠在垃圾堆中也会发光,有志之士,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也能干出一番事业。于是我拿定主意不补习了。就在此扎根养性,等待时机。”

 

我多么有远见,有骨气,有理想,有抱负的朋友啊,是不成孰能成乎?

 

十二点钟声响过,军辉拉着我到余下街道一家饺子馆去吃饭,我也毫不客气和他饱餐一顿。我想,这大概就是他的节日盛餐吧。吃完饭我告别要走,他送我到路上,高兴地对我讲,“军利,你知道不?我现在特别喜爱文学和外语,并在四川峨嵋文学函授班报了名,准备走一条文学创作之路,我觉得没有它,我的生活将失去一切价值。我一定要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等将来学成,就可把我们的苦水一下子倒出来,让世人看看我们生在怎样一个时代。我要用笔尖扫清这社会上的寄生虫,时代的绊脚石,让我们下一代生活在一个干干净净的社会里。”

 

他终于向我表白了他的心愿。我走了,没有喊一声再见,没有道一句平安,只有字心里默默祈祷。祈祷上苍睁开慧眼,保佑他梦想成真,前程似锦。

 

天,还是阴沉沉的;风,还在呼呼地叫。我使劲地踏着车子,狂风卷着黄沙一股脑地朝我脸上打来。此刻,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心情,苍天之大,竟没有他的一块立足之地;庙堂如此之多,竟容不下一个从小失去母爱孩子的心。作为一个知心朋友,我多么希望和他替换。

 

风越刮越紧,乌云将阳光彻底战败。又是一个冬天到了。



 

1989年底   赵军利


作者赵军利,1967年出生于西安市户县。受画乡人民的熏陶,从小酷爱文学和绘画,喜欢用文字记录生活的点点滴滴和自己心中的喜怒哀乐。中学时善长文学和史地,虽没有如愿以偿,但愿余生行走江湖,揽尽天下美景,传大爱于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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