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债的一匹马

抵债的一匹马（女儿的角度）

“阿拉不拉克！”下午，我和父亲在家看电视，楼下传来喊声。我爸说：“好像有人叫你。”

我窝在沙发里没动，“怎么可能嘛，从乌拉斯台搬出来后，谁知道我这个哈语名字呀。”

乌拉斯台是天山深处的一个牧场，明明是蒙古语命名的地方，却住着众多的哈萨克族牧民。我家是牧场里为数不多的汉族人，当地人给我起了个哈萨克族名字“阿拉不拉克”，翻译成汉语，就是“月亮”的意思。

我在那里读完小学，每户人家的狗和马我都认识，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阿拉不拉克——”楼下的喊声不断，我爸说：“好像是巴海居克的声音呢。”

“可能是喊别人呢。”我盯着电视机，“牧场的人，谁来他都不会来的。”

1992年我家搬到县城，和乌拉斯台牧场交集每年集中两次：古尔邦节时我父母会坐汽车倒马车的回到牧场，看望他们的哈萨克族老朋友（古尔帮节是穆斯林最隆重的节日）。而到汉族人最隆重的春节前后，很多哈萨克族人扛着宰杀好的羊到我家拜年。

但巴海居克从没来过。我父母说，因为巴海居克很忙，要照顾爷爷和弟弟妹妹，还要放羊，而且他家很穷，也没钱坐车到市里来。

我认为，巴海居克从不来我家的真正原因是，他爷爷欠我家的一笔钱至今没还——在牧场那些年，巴海居克和他妹妹的学费，都是他爷爷找我爸借的，说等到日子好了就还钱。

但巴海居克有了羊缸子（哈语，老婆的意思），他妹妹也嫁人了，巴海居克的爷爷老得连马都骑不了，这笔钱也没还上。

我爸到阳台上看了看，欣喜地喊：“天呀，真的是巴海居克呢。”然后咚咚就往楼下跑。

我担心爸爸摔着，赶紧跟下去，果然是巴海居克，并且，居然骑了一匹马，引得社区里许多小孩围观他。

“听牧场的人说，你们住这，但是哪个房子嘛……不知道……”巴海居克把马拴在路灯柱子上，“我是来还钱的。”

巴海居克告诉我们，他的爷爷大前天去世了，临终前再三交待他，要把我家的钱还掉，另外，按照穆斯林的礼性，生前没还清欠债的人是不能下葬的。

阿訇会在葬礼上问家属：“此人生前有亏欠别人吗？”得到家属否定的回答后，才会接着念经。

巴海居克实在拿不出这笔钱，决定用他最喜爱的这匹马来抵债，他骑着马，从乌拉斯台赶到这里，用了两天时间。

我告诉他：“我家根本用不着马呀。你看，我们住在城里，没有马圈，也没地方割草给马吃……”

巴海居克愣了，一脸为难，但我说的是实话，我没骗他。

我爸给巴海居克端茶倒水，一边打断我的话：“别听她瞎说，我们正需要一匹马。”

我惊讶地望着父亲，他继续说：“在城里，没有一匹马生活太不方便了，汽车多、自行车多、容易出车祸……而且，城里的孩子从没见过真正的马，还可以把马牵到幼儿园给孩子们参观……”

我爸疯了吗？城里根本不让马上路！但我爸狠狠瞪我一眼，我只好闭嘴。

巴海居克的脸立刻晴了，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临走时，我爸拿出五百块钱给他：“现在马贵得很，欠的钱没这么多，这是找你们的钱。”

巴海居克揣上钱下楼了，他抱了抱那匹马，恋恋不舍地走了。

我说：“爸，你变贼了。你想把这匹马卖掉，才骗他我们需要一匹马是不是？”现在物价高涨，一匹能卖不少钱。

爸爸继续瞪我：“我才不会把马卖掉！等到今年古尔邦节时，我会把这匹马当作礼物送回给巴海居克——做那点善事怎能图回报呢？再说，咱家现在也不缺钱。”

“既然这样，那你为什么还要撒谎说我们需要一匹马呢？直接告诉巴海居克，那笔钱我们不要了，不好吗？”

“当然不好。如果撒个谎能成全别人的心意，为什么还要说真话呢？”

接着，爸爸开始四处打电话，问哪里能暂时收留那匹马。

想想，很有道理，有时候，成全别人只需要一句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