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了自己
顾城
十岁时我回到了城市。在北京火车站等待转车,我睡着了。半夜时,风吹着窗外冰凉的雨水洒在我的脸上,我睁开眼,看着慢慢清晰的候车室巨大灰暗的棚顶,四周充斥着细碎吵杂的人声,陌生污浊的气味。人们跑着从我身边经过,灯光忽明忽暗。我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过来,还是从那时起就进入了另一个奇怪的梦境。一层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下来,我觉得渺小孤单,惶恐不安。也许是从那时起,我对这个世界开始有了一种不真实不确定的感觉。那似乎是,眼睛上,手上,开始生了一层隔膜。旷野里是如此明净,我可以漫无边际地嬉戏玩耍,土地上有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小野花温柔地沉默着,狗尾草轻啄着我的手。
城市的人很多,但他们就像我常做的一个梦,梦里的人群像泥石流一样缓慢滑移,他们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面目,连光线都被吞噬了,好像暴雨将至的天空。我在人群中,不知该去哪里,他们每个人都有既定的方向,将我淹没,我只能徒劳地抓住他们衣角带来的风。城市很大,我置身其中经常不辨方向,茫然无措。它是梦里伫立在冬天暗影里未完工的一幢迷宫般的建筑,铁桶一样的造型,机械的链条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推进着它的运转,四周弥漫着下雪前阴冷的雾气。我站在楼梯上,向上的楼梯纵横错搭,织成一个大网,向下的楼梯总是断裂成一半,深不见底。我跑上跑下,来来回回,在里面找一条可以通行的路,寻找一个能进去的房间。楼道里空旷阴暗,只有几个房间里亮着灯,门锁着,怎么也推不开。我终于走进一扇破败的门,房间里似乎被大水淹过,潮湿的霉迹布满墙壁,我走在斑驳空洞的地板上,来到窗前,下面是一片沟壑纵横干裂得布满巨大口子的土地,我站那里,我看见了我自己,在那里追逐一片干枯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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