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倾向于认为,人与人之间有隔膜是最正常的现象,没有隔膜倒是例外,甚至是近乎不可能的奇迹。不过,虽然隔膜是普遍的,我们在许多时候却未必会感觉到它们,它们经常是以潜在的形态存在着的。
所谓隔膜,是指沟通有障碍。因此,你感觉到隔膜,前提应该是你有沟通的愿望,你对那些你不曾想到要与之沟通的人是不会感觉到隔膜的。我这里所说的不包括你一接触就反感的那种人,因为那种隔膜太直接,你的本能立刻替你做出了判断,阻止你产生任何与之沟通的愿望。在与人交往时,人们会有一种嗅觉,嗅出眼前这个人的气味是否适合于自己,区别只在灵敏的程度。但是,在多数情况下,你对你泛泛接触到的人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好恶,你的态度是中性的,你对他们还谈不上什么隔膜之感。只有那些因为机缘而程度不等地进入了你的生活之中、构成了你的人际关系的人,你才会程度不等地产生和他们沟通的愿望,于是便有可能发现彼此之间隔膜的存在了。
事实上,无论是谁,只要扪心自问都会承认,在自己的亲人、朋友、同事、熟人中间,真正能够与自己心灵契合的究属少数,不,哪怕只有一个也已经够幸运的了。这意味着人们完全意识到,在自己的各种交往中,隔膜是或多或少存在着的。不过,据我观察,大多数人并不为此苦恼,至少并不长久苦恼,多半是把这作为一个无法改变、许多时候也就无须改变的事实接受下来,渐渐安之若素了。我觉得这种心态是健康而合理的。仔细追溯起来,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的交往范围带有很大的偶然性,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你之所以与这些人有了比与其他人多的来往,是因为你出生在这个家族里,你从事着这个职业,你进入了这个圈子,如此等等。在你和他们打交道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一些有着自己的性格和阅历的人了,倘若你竟要求这些原本与你不同并且因为偶然的原因进入你的生活的人能够与你息息相通,就未免太不近情理了。
在什么情况下,我们才会因为发现了隔膜的存在而真正感到痛苦呢?当然是在我们内心非常在乎那个人、非常在乎彼此的关系的时候。这就是在爱情和亲密的私人友谊中发生的情况。这时候我们不但有强烈的沟通愿望,而且往往自以为已经有了沟通的事实,可是突然,不和谐音出现了,也许是对方的一句话使我们感觉不是滋味,也许是对方的一个行为使我们受了伤害,裂痕出现了。昨天我们越是感觉心心相印,今天的裂痕就越是使我们疼痛,我们的隔膜感就越是尖锐鲜明。正是对于这种情况,我们最有必要做一番分析。
排除掉那种纯粹因为误会产生的龃龉不说,这种亲密者之间的隔膜感缘何而生?我认为只有一个答案,就是隔膜本来就存在着,只是现在才被发现了而已。这有两种情形。其一是原来的沟通基本上是错觉,实际上彼此心灵的差距非常大,大到完全不足以成为情人和朋友,而现在不过是因了某种刺激,原来闭着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作为当事人,这时候必定会感到异常的失望和沮丧,但我认为不必太惋惜,唯一令人惋惜的是你曾经为之浪费了宝贵的感情和光阴。只要你的确认清了巨大隔膜的存在,就千万不要试图去挽救什么,那样只会造成更大的浪费。当然,也用不着从此成为仇人,再大的隔膜也构不成敌对。相反,如果有一方偏不肯正视事实,仍然强求一种亲密的关系,倒很可能在对方的心中激起厌恶,在自己的心中激起仇恨。
另一种情形是随着彼此了解的深入,原来隐藏着的某些不大不小的差距显露出来了。这并不表明原来的沟通是误解,应该说沟通基本上是事实,但是,与此并存的还有另外一个事实,便是:因为人类心灵的个别性和复杂性,沟通必然是有限度的。我们不妨假定,人的心灵是有质和量的不同的。质不同,譬如说基本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取向格格不入,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沟通就无从谈起。质相同,还会有量的差异。两个人的精神品质基本一致,灵魂内涵仍会有深浅宽窄之别,其沟通的深度和广度必然会被限制在那比较浅窄的一方的水平上。即使两个人的水平相当,在他们心灵的各个层次上也仍然会存在着不同的岔路和拐角,从而造成一些局部的沟通障碍。
我的这个描述无疑有简单化的毛病。我只是想说明,人与人之间的完全沟通是不可能的,因而不同程度的隔膜是必然存在的。既然如此,任何一种交往要继续下去,就必须是能够包容隔膜的。首先,高质量的交往应该是心灵最深层次的相通,同时对那些不能沟通的方面互相予以尊重。其次,在现实生活中,两个人即使无法有深层的沟通,也未必意味着不能在一起相处。博大精深如歌德,不是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比较平庸的克里斯蒂娜基本上相安无事,彼此厮守了一辈子吗?当然,歌德一生中不乏深层的沟通,例如与席勒,与贝蒂娜,以及通过他的作品而与一切潜在的知音。歌德显然懂得,居家过日子与精神交流是两回事,隔膜的存在并不妨碍日常生活。你可以说他具备智者的胸怀,也可以说他具备凡人的常识。与歌德相反,荷尔德林用纯粹精神的尺度衡量世俗的人际关系,感觉到的是与整个外部世界的不可穿透的隔膜,结果在自闭中度过了凄凉的一生。
现在人们提倡关爱,我当然赞成。我想提醒的是,不要企图用关爱去消除一切隔膜,这不仅是不可能的,而且会使关爱蜕变为精神强暴。在我看来,一种关爱不论来自何方,它越是不带精神上的要求,就越是真实可信,母爱便是一个典型的例证。关爱所给予的是普通的人间温暖,而在日常生活中,我们真正需要并且可以期望获得的也正是这普通的人间温暖。至于心灵的沟通,那基本上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因而对之最适当的态度是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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