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云翠仙（上） 儇薄骨乞丐相，终不白头侣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欢迎听马瑞芳讲聊斋。我们今天讲《云翠仙》。

封建社会，婚姻要遵从父母之命。女人如果嫁给行为不当、心术不正的人，叫所遇匪人，土匪的匪。那叫命不好，只能认命，像《红楼梦》里边的“二木头”贾迎春，贾赦把她嫁给孙绍祖，一个浑不论的中山狼，贾迎春没有能力反抗，只能抑郁而死。

云翠仙也是弱女子，母亲随随便便把她许配给市井无赖梁有才。云翠仙对这个丈夫有个经典性的总结“儇[xuān]薄骨，乞丐相，终不白头侣。”儇薄骨，是巧伪奸佞轻佻得深入骨髓，乞丐相，一脸寒酸，没有生存在世界上的能力，还一肚子坏心眼，是不可以互敬互爱白头到老的伴侣。云翠仙遭遇这样不幸，却能机智地掌握自己命运，挣脱不幸婚姻的牢笼。这是个了不起的女性。

这个小说里边的男女主角各有一个性格标志型的称呼，蒲松龄把云翠仙叫“芙蓉花”，这是用卓文君的典故，《西京杂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云翠仙既像芙蓉花一样美丽，也像芙蓉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云翠仙最后对丈夫的称呼是“豺鼠子”。“豺鼠子”，有的专家说是黄鼠狼，有的专家说成是兽类，我觉得更形象的解释还是把豺鼠先分开再结合起来形容最好。“豺鼠”就是“豺狼和老鼠”，“豺鼠子”是具有豺狼之残忍和老鼠之猥琐的男子。做妻子的这样称呼丈夫，大概算得上世界之最。

梁有才是山西人，流落到济南府做小商贩，四月初，他跟着村里人爬泰山。烧香的人特别多，信仰佛教的男女居士上百人跪在佛座前，一炷香烧完才起来，叫“跪香”。梁有才看到，跪香的人中有个十七八岁的美女，马上琢磨坏点子，假装香客，贴近美女身边跪下，一会儿，假装跪累了支持不住，弯腰垂手，在美女脚上捏了一把。这是个下流动作，古代女人的脚不仅是脚，还是“性”的一部分，捏女人的脚是严重调戏行为。不管是在《水浒传》，还是《金瓶梅》里，西门庆勾搭潘金莲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捏她的脚。美女回头怪罪地看梁有才一眼，跪着走几步躲开他。梁有才跪着走几步跟上，又捏了一把。美女不跪香了，走了。

这，就是云翠仙和梁有才相识的过程，这也叫佛殿相逢。中国古代文学过去有没有佛殿相逢的描写？有，非常著名，杂剧《西厢记》。崔莺莺到佛殿给故去的父亲烧香，张君瑞看见了她，立即来了段有名唱词：“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庞儿真罕见，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向半天”。崔莺莺，张君瑞，一个宰相小姐，一个头名举人，才子佳人，脉脉含情，这叫一见钟情。然后张君瑞没有任何动作，回书斋害相思病了。

云翠仙和梁有才，一个美丽少女，一个市井小人，一见面，没有任何感情交流，眼神交流，先在脚上捏了一把，那叫一见钟情吗？不，一见恶心。蒲松龄写云翠仙对梁有才的恶心，用了个动作“膝行而远之”，用膝盖跪着走，赶快离开这个无赖；梁有才马上“膝行而近之”，还是用膝盖跪着走，继续纠缠，都是膝行，完全不同。

梁有才浑身熏熏汗臭，云翠仙岂能看上他？受到他的调戏，赶紧“膝行而远之”。梁有才脸皮厚得很，碰了钉子，穷追不舍，“膝行而近之”。云翠仙膝行，是高洁少女对豺鼠子的厌恶，梁有才膝行，是市井无赖的厚颜无耻。写小说情节好编，细节难寻。杰出的小说家善于捕捉人的细微动作，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了不起，小说家却可以用一个动作写活一个人物。

小说一开始，“膝行”就把云翠仙和梁有才都写活了。无独有偶，法国大作家司汤达(《红与黑》的作者)，也写过‘膝行而前’，他认为这个动作是热烈爱情的表现。而比司汤达早一个半世纪的蒲松龄在《云翠仙》中早就会用了“膝行”的细节，而且用了不止一次，听众朋友肯定还记得武孝廉被徐娘半老的狐狸精救了后，也是“膝行”表示感谢。

梁有才调戏美女，美女像逃避瘟疫一样离开他，梁有才怏怏不乐往前走，突然看到美女跟个老太太在前边走，老太太像是她母亲。梁有才赶快撵上她们，偷听他们说话。老太太说：“你能参拜泰山娘娘，是大好事，你又没有弟弟妹妹，只要得到泰山娘娘保护，得到个好女婿，能孝顺老人，不一定得是富足的王孙公子。”梁有才听了，暗暗高兴，走到她们身边，跟老太太搭讪，套近乎，问老太太家情况。老太太说：我们姓云，女儿叫翠仙，家住泰山西边四十里。梁有才假装关心地说：“山路这么窄，妈妈一步挪不了三指，妹妹这般纤弱，什么时候到家呀？”八字还没一撇，先把“妈”叫上了，像亲生的。

老太太说：“天晚了。打算到她舅舅家借宿。”梁有才说：“刚才您说要找个女婿，还不嫌弃贫穷。我就没娶媳妇，妈妈看我行不？”老太太问女儿，女儿不回应。老太太问了再问，女儿说：“这人没福气，放荡没品行，一肚子轻薄心，容易翻脸不认人，女儿不愿给浪荡儿做媳妇！”梁有才立即表白：我既朴实又诚恳，指着太阳发誓：太阳日头照着，如何如何……

老太太高兴了，答应让梁有才做女婿。翠仙勃然大怒，跟母亲拌嘴。老太太说好说歹抚慰她。梁有才骗到老太太同意，更加殷勤，掏钱雇了两乘小轿，让云家母女坐上，自己像奴仆，步行跟从，非常殷勤上心小心。过险要地方，总幺喝轿夫：“不许摇晃！不要颠了老太太和小姐！”几句甜言蜜语，一点小殷勤，云母就对梁有才产生了好感，以女相许。还让他们立即在舅舅家成亲。

云母不讲究父母之命的严肃性，只讲父母之命的随意性。连最基本的封建婚姻要求都不讲，既不要门当户对，也不要郎才女貌。豺鼠子几句甜言蜜语一说，棉花耳朵的母亲就把如花似玉的女儿许给他。美丽的芙蓉花冒目地插到“豺鼠子”的牛粪上。云翠仙新婚之日对梁有才说：“我早就知道你不仁不义，母亲强迫我嫁你，我暂且跟着就是。你如果是个人，就不用担心带着我怎么过日子。”话里有话：只要你老老实实做人，丰衣足食不难。我娘家有钱。处在骗婚喜悦中的笨蛋梁有才并没有听懂云翠仙的话。

第二天早上起来，云母对梁有才说：“你先回去，我接着把女儿送去。”梁有才回家打扫房屋，云老太果然把女儿送来了，一看四壁空空，就说：“这个样儿，怎能养活你们夫妻？我得赶快回去，资助你一下。”第二天，云家派来男男女女几个人，带着衣服、被褥、器具、粮食，把梁有才的房子装满，不在梁家吃饭就都走了，留下一个丫鬟。

梁有才从此坐享温饱，每天和街坊邻里无赖饮酒赌博，渐渐偷翠仙的簪子、耳环做赌本。翠仙劝他，他不听，翠仙极不耐烦，只有天天严严地守着自己陪嫁的箱子、首饰盒子，像防贼似的。聪明的人在和不知底细或心地不纯正的人相处时，常常知道得留一手，不能把自己的所有底牌都让对方知道。

聪明的云翠仙对梁有才留了两手，一手是，她的陪嫁箱子里有两大锭黄金，这是云翠仙的母亲想彻底改变女婿家的穷困状态支援的，云翠仙防贼一样防着梁有才，梁有才始终没发现黄金。云翠仙不拿出来，就是要看看这个没有在社会上存活能力的梁有才，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能不能养活自己和妻子？

另一手是，云翠仙从来不带女婿回娘家，以梁有才这样的无赖和擅长骗人的变色龙，如果让他知道云翠仙的娘家是富足人家，他肯定会像藤缠树一样缠上云翠仙的母亲，会演出比亲生儿子还亲的所谓亲情，骗取云翠仙母亲的信任，把云家当成自己永远的提款机。依附榨取岳家财富，不断用花言巧语加深和岳母的所谓“感情”，变成寄生蟹。那样云翠仙的苦日子就没完没了啦。云翠仙总是在梁有才要求探望岳母时制止，就是诱使梁有才早日露出庐山真面目。

云翠仙在不公平命运面前不认命，不消沉，不颓废，忍辱负重，审时度势，像大将临敌，老谋深算，引而不发，一位深闺女子，实在难得。云翠仙就是这样把梁有才置于贫穷的“绝地”，带来暴露梁有才真实面目、改变自己命运的“后生”。

梁有才的狐狸尾巴很快就露出来了。有一天，一群赌徒来找梁有才，瞅见云翠仙，大吃一惊。回到赌场，一个赌徒对梁有才说：“你有大富大贵本钱，还怕穷吗？”梁有才问：“我的富贵本钱在哪里？”赌徒说：“前几天看见你妻子，像天仙。跟着你真是和你的穷家不相配，把她卖了做丫鬟，能得一百两银子，卖进妓院，能得一千两银子。一千两银子在家放着，还愁喝酒赌博没本钱吗？”

梁有才很以为然。回家就对翠仙长吁短叹，说：“日子太穷，没法过啦！”云翠仙不理他，梁有才就敲桌子、打板凳、摔匙子、丢筷子、骂丫鬟，做出种种丑态。云翠仙发现这个坏包在琢磨坏点子了，她得叫他如实招供，他想干什么，以便采取对应的措施。云翠仙将会怎样挖坑叫这个豺鼠子掉进去呢？我们下次接着讲。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原文

梁有才，故晋人(1)，流寓于济(2)，作小负贩。无妻子、田产。从村人登岱。岱，四月交，香侣杂沓(3)。又有优婆夷、塞(4)，率众男子以百十，杂跪神座下，视香炷为度(5)，名曰“跪香”。才视众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悦之。诈为香客，近女郎跪；又伪为膝困无力状，故以手据(6)女郎足。女回首似嗔，膝行而远之。才又膝行近之；少间，又据之。女郎觉，遽起，不跪，出门去。才亦起，亦出，履其迹(7)，不知其往。心无望，怏怏而行。

【注释】

(1)晋人：山西人。

(2)流寓于济：流动居住在济南。

(3)香侣杂沓：烧香的人很多。四月初是传统的“浴佛节”，又叫“佛诞节”，庆祝佛祖释伽牟尼的生日。届时各寺院举行法会，故烧香的人特别多。

(4)优婆夷、塞：即优婆夷、优婆塞。分别是信奉佛教的女居士和男居士。

(5)视香炷为度：以烧完一炷香为限度。

(6)据：用手抓。

(7)履其迹：追踪云翠仙的足迹。

途中见女郎从媪，似为女也母者。才趋之。媪女行且语。媪云：“汝能参礼娘娘，大好事！汝又无弟妹，但获娘娘冥加护。护汝得快婿。但能相孝顺，都不必贵公子、富王孙也。”才窃喜，渐渍(1)诘媪。媪自言为云氏，女名翠仙，其出也。家西山四十里。才曰：“山路涩，母如此蹜(sù)蹜(sù)(2)，妹如此纤纤，何能便至？”曰：“日已晚。将寄舅家宿耳。”才曰：“适言相婿，不以贫嫌，不以贱鄙。我又未婚，颇当母意否？”

媪以问女，女不应。媪数问，女曰：“渠寡福(3)，又荡无行(4)。轻薄之心，还易翻覆(5)。儿不能为遢伎儿(6)作妇！”才闻，朴诚自表，切矢曒(jiǎo)日(7)。媪喜，竟诺之。女不乐，誖然而口(8)。母又强拍咻(xiū)(9)之。才殷勤，手于橐，觅山兜（10）二，舁媪及女。己步从，若为仆。过隘，辄呵兜夫不得颠摇动，良殷(11)。

【注释】

(1)渐渍：像水浸润物体一样渐渐接近。

(2)蹜蹜：脚小走路不快的样子。

(3)渠寡福：那个人没有福气。

(4)荡无行：放荡没品行。

(5)轻薄之心，还易翻覆：一肚子坏心眼儿，容易出尔反尔。

(6)遢伎儿：邋遢鬼。

(7)朴诚自表，切矢曒日：表白自己真诚善良，并指着太阳发誓。

(8)誖然而口：生气地反驳母亲。有的抄本改为“勃然而已”，并不妥当。

(9)强拍咻之：勉强地安慰。

(10)山兜：山轿。

(11)良殷：十分殷勤。

俄抵村舍，便邀才同入舅家。舅出，翁；妗出，媪也。云兄之嫂之，谓：“才吾婿。日适良，不须别择，便取今夕。”舅亦喜，出酒肴饵才。既，严妆翠仙出，拂榻促眠。女曰：“我固知郎不义，迫母命，漫相随。郎若人也，当不须忧偕活。”才唯唯听受。

明日早起，母谓才：“宜先去，我以女继至。”才归，扫户闼。媪果送女至。入视室中，虚无有，便云：“似此何能自给？老身速归，当小助汝辛苦。”遂去。次日，有男女数辈，各携服食器具，布一室满之，不饭俱去，但留一婢。

才由此坐温饱，惟日引里无赖朋饮竞赌(1)，渐盗女郎簪珥(2)佐博。女劝之，不听；颇不耐之，惟严守箱奁，如防寇。一日，博党款门访才，窥见女，适(tí)适惊(3)， 戏谓才曰：“子大富贵，何忧贫耶？”才问故，答曰：“曩见夫人，实仙人也。适与子家道不相称。货为媵(4)，金可得百；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听饮博无资耶？”才不言，而心然之。归辄向女欷歔，时时言：“贫不可度！”女不顾。才频频击桌，抛匕箸，骂婢，作诸态。

【注释】

(1)朋饮竞赌：与狐朋狗友饮酒赌博。

(2)簪珥：发簪、耳环。首饰。

(3)适适惊：吃惊的样子。

(4)货为媵：卖给人做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