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生活的特点之一是灵魂的缺席。它表现在各个方面,例如使人不得安宁的快节奏,远离自然,传统的失落,环境的破坏,人与人之间亲密关系的丧失,等等。痛感于此,托马斯·摩尔把关涉灵魂生活的古今贤哲的一些言论汇集起来,编成了这本《心灵书》。书的原题是《灵魂的教育》,可见是作为一本灵魂的教科书来编著的。作者在前言中说:“我们这个时代的最大问题是训示太多,教育太少。”在他看来,教育应是一门引导人的潜能的艺术,在最深层次上则是一门诱使灵魂从其隐藏的洞穴中显露出来的艺术。我的理解是,教育的本义是唤醒灵魂,使之在人生的各种场景中都保持在场。那么,相反,倘若一个人的灵魂总是缺席,不管他多么有学问或多么有身份,我们仍可把他看做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蒙昧人。
关于什么是灵魂,费西诺有一个说法,认为它是连结精神和肉体的中介。容格也有一个说法,认为精神试图超越人性,灵魂则试图进入人性。这两种说法都很好,加以引申,我们不妨把灵魂定义为普遍性的精神在个体的人身上的存在,或超越性的精神在人的日常生活中的存在。一个人无论怎样超凡脱俗,总是要过日常生活的,而日常生活又总是平凡的。所以,灵魂的在场未必表现为隐居修道之类的极端形式,在绝大多数情形下,恰恰是表现为日常生活中的精神追求和精神享受。这就是作者所说的“平凡的神圣”之涵义。他说得对:“能够真正享受普通生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今天,日常生活变成了无休止的劳作和消费,那本应是享受之主体的灵魂往往被排挤得没有容足之地了。
日常生活是包罗万象的,就本书涉及的内容而言,我比较关注这几个方面:工作与闲暇,自然与居住,孤独与交流。在所有这些场合,生活的质量都取决于灵魂是否在场。
在时间上,一个人的生活可分为两部分,即工作与闲暇。最理想的工作是那种能够体现一个人的灵魂的独特倾向的工作。正如作者所说:“当我们灵魂中独特的一面与我们所从事的工作相融合时,我们发现本性与勤奋结出的是甜蜜的果实,它可以医好一切创伤。”当然,远非所有的人都能从事自己称心的职业的,但是我始终相信,一个人只要真正优秀,他就多半能够突破职业的约束,对于他来说,他的心血所倾注的事情才是他的真正的工作,哪怕是在业余所为。同时,我也赞成这样的标准:一个人的工作是否值得尊敬,取决于他完成工作的精神而非行为本身。这就好比造物主在创造万物之时,是以同样的关注之心创造一朵野花、一只小昆虫或一头巨象的。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力求尽善尽美,并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这样的工作态度中的确蕴涵着一种神性,不是所谓职业道德或敬业精神所能概括的。关于闲暇,我在这里只想指出一点:度闲的质量亦应取决于灵魂所获得的愉悦,没有灵魂的参与,再高的消费也只是低质量地消度了宝贵的闲暇时间。
在空间上,可以把环境划分为自然和人工两种类型。如果说自然是灵魂的来源和归宿,那么,人工建筑的屋宇就应该是灵魂在尘世的家园。作者强调,无论是与自然,还是与人工的建筑,都应该有一种亲密的关系。在一个关注灵魂的人眼中,自然中的一丘一豁,一草一木,都有着自己的生命和故事。同样,家居中的简单小事,诸如为门紧一根螺钉,擦干净一块玻璃,都会给屋子注入生命,使人对家产生更亲密的感觉。空间具有一种神圣性,但现代人对此已经完全陌生了。对于过去许多世代的人来说,不但人在屋宇之中,而且屋宇也在人之中,它们是历史和记忆,血缘和信念。正像黑尔诗意地表达的那样:“旧建筑在歌唱。”可是现在,人却迷失在了高楼的迷宫之中,不管我们为装修付出了多少金钱和力气,屋宇仍然是外在于我们的,我们仍然是居无定所的流浪者。
说到人与人的关系,则不外是孤独和社会交往两种状态。交往包括婚姻和家庭,也包括友谊、邻里以及更广泛的人际关系。令作者担忧的也是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的消失。譬如说,论及婚姻问题,从前的大师们关注的是灵魂,现在的大师们却大谈心理分析和治疗。书信、日记、交谈——这些亲切的表达方式是更适合于灵魂需要的,现在也已成为稀有之物,而被公关之类的功利行动或上网之类的虚拟社交取代了。应该承认,现代人是孤独的。但是,由于灵魂的缺席,这种孤独就成了单纯的惩罚。相反,对于珍惜灵魂生活的人来说,如同默顿所说,孤独却应该是“生活的必需品”。或者,用蒂利希的话表述,人人都离不开一种广义的宗教,这种宗教就是对寂寞的体验。
我把自己读这本书时的感想写了下来。说到这本书本身,我的印象是,作者大约也是一位心理分析的信徒,因此,把容格、希尔曼这样的心理分析家的言论选得多了一些。在我看来,还有许多贤哲说过一些中肯得多也明白得多的话语,那是更值得选的。不过,对此我无意苛责。事实上,不同的人来编这样的书,编成的面貌必定是很不同的。我希望自己有一天也来编一本心灵书。我还希望每一个关注灵魂的人都来编一本他自己的心灵书。说到底,每一个人的灵魂教育都只能是自我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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