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 | 苦瓜特选

她离去的那一年，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喜欢吃苦瓜，那时他母亲在后园里栽种了几颗苦瓜，苦瓜累累的垂吊在竹棚子下面，经过阳光照射，翠玉一样的外表就透明了起来，清晨阳光斜照的时候，几乎可以看到苦瓜内部深红，期待成熟的种子。

他从未对母亲谈过自己情感的失落，原因或许是他一向认为，像母亲经过媒妁之言嫁给父亲那一代的女子，是永远也不能体会感情的奥妙。

母亲自然从未问起他的情感，只是以宽容的，慈爱的眼睛默默的注视他的沉默。他每天自己到园子里挑一个苦瓜，总是看见母亲在园子里浇水除草，一言不发的，有时微笑的抬头看他。

他摘了苦瓜转进厨房，清洗以后，就用薄刀切成一片一片晶明剔透，调一盘蒜泥酱油，添了一碗母亲刚熬好还热在炕上的稀饭，细细咀嚼苦瓜的滋味。

生的苦瓜冰凉爽脆，初食的时候像梨子一样，慢慢的就生出一种苦味来，那苦味在吞咽的时候，又反生出特别的甜味。这生食苦瓜的方法，原是他幼年就得到母亲的调教，只是他并未得到母亲挑选苦瓜的真传，总觉得自己挑选的苦瓜不够苦，没有滋味。

有一日，他挑了一个苦瓜正要转出后院，看见母亲提着箩筐要摘苦瓜送到市场去卖，母亲唤住他说：“你挑的苦瓜给我看看。”

他把手里的苦瓜交给母亲。

母亲微笑的从箩筐里取出一个苦瓜，与他的苦瓜放在一起，问说：“你看这两个苦瓜有什么不同？”

他仔细端详两个苦瓜，却分不出它们有什么差异，母亲告诉他，好的苦瓜并不是那种洁白透明的，而是带着一种深深的绿色；而好的苦瓜表面上的凹凸是明显的，不是那种平坦光滑的；好的苦瓜原不必巨大，而是小而结实的。然后，母亲以一种宽容的声音对他说：“原来你天天吃苦瓜，并不知道如何挑选苦瓜，就像你这些日子受着失恋的煎熬，以为是人世里最苦的，那是因为你不知道还有比失恋更苦的东西。世界上没有不苦的苦瓜，就像没有不苦的恋爱，最好的苦瓜总是最苦的，但却是在最苦的时候回转出一种清凉的甘味。”

他默默的听着，却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

母亲指着他们的苦瓜园，说：“在这么大的园子里，怎么能知道哪些苦瓜是最好的，是在苦里还有甘香的？如果不经过几十年的磨练就无法分辨。生命也正是这样的，没有人天生会分辨苦瓜的甘苦，也没有人天生就能从失败的恋爱里得到启示；我们不吃过坏的苦瓜，就不知道好的是什么滋味，我们不在情感里失败，就不太容易在人生里成功。”

他没想到母亲猜到了他的心事，低下头来，看到母亲箩筐边的纸箱写了“苦瓜特选”四个字，母亲牵起他的手，换过一只精选的苦瓜，说：“你吃吃这个，看看这个有什么不同？”

他坐在红木小饭桌边吃着母亲为他挑选的苦瓜，细细的品味，并且咀嚼母亲方才对他说的话，才知道上好的苦瓜，原来在最苦的时候有一股清淡的香气从浓苦中穿透出来，正如上好的茶，上好的咖啡，上好的酒，在舌尖是苦的，到了喉咙时才完全区别出来有一种持久的芳香。

望穿明亮的窗户，看到后院中累累的苦瓜，他在心中暗暗的想着：“如果情感真像苦瓜一般，必然有苦的成分，自己总要学习如何在满园的苦瓜里找到一个最好的，最能回甘的苦瓜。”

然后他看到母亲从苦瓜园里穿出的身影，转头对他微笑，他才知道母亲对情感的智慧，原来不是从想象来的，而是来自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