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
每年夏天或初秋,总有一场大水会漫过阳台背后的田地,漫过更高的放鹅的草坡,渐渐逼近我们房子的基脚。有时候它会很快退去,但更多的时候,它会在一个季节里来上两三次,每次也呆上四五天,让我们担忧它长期对屋基的浸泡,是否对房子造成安全隐患。事实上,直到我离开院子数十年,我们当年的住所都稳如泰山,没有出现任何明显的裂痕。你无法想象一条宽不足五米的小溪,会一夜之间膨胀十几倍。我曾经在冬季的一个无所事事的星期天,到碧玉溪的源头进行过“考察”。它在牛角沱的河湾处消失了。那里的水很浅,河床很窄,可以看成仅仅是雨后形成的一处水洼。不敢相信这样的场景能够生发出一条蜿蜒的溪流,更不敢相信它发起脾气来,可以将沿岸的大部分土地和低矮的建筑淹没。我站在这个伪装者的面前,想起西行的唐僧每每被妖女所惑,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这些楚楚可怜的美女会是白骨精或狐狸精所变。后来大人们告诉我,大水其实跟碧玉溪自身的关系不大,是更远处的大雨造成山洪暴发所致,碧玉溪不过是提供了暴雨行凶的场所。
我走过杨嬢嬢的家门口,看见她和陈伯伯神态平静地吃午饭。我绕到房子的背后。大水早已漫过田垄,直逼我脚下的土坡。河面的上游不时飘来折断的树木、破旧的草席、死猪死狗和一团团杂草。对岸榕树的树冠垂下的树枝都伸进河水里了。天空中出现了太阳的光晕,乌云在渐渐散去,知了的鸣叫声率先打破了静静的午后,榕树茂密的枝叶间飞出来两只麻雀,不慌不忙地掠过我的头顶,消失在屋檐的西边。我蹲下来,看见身边的草丛里蹦出一只蚂蚱,也许是我的动作惊吓了它,它蹦得老高,很快就隐藏在更高的土坡里了。河水在我的脚边向下游奔去,它是那么浑浊、肮脏,散发着刺鼻的腥味,跟几天前清澈见底的溪水相比,它仿佛一条违背良知但又无可奈何的巨蛇,扭动着不情愿的身躯。太阳此时露出头,河面开始发亮。这是大水将要退却的征兆。我选择一块被晾干的石头坐下来,环视着河水和它周围的风景。老实说我不希望它那么快地退去。对于偏远县城的我们来说,一点点的生活变化都显得欣喜而可贵。大部分的孩子都是希望看到涨水的。他们没有那么多的理性思想去考虑涨水带来的危害。
大水的确退得很慢。天已擦黑,那棵伸入河水的榕树的树枝,都还没有从水里露出来。我担心母亲下班后四处找我,就起身回去了。其实我呆在家中的阳台上,依然可以安全地看到河面,我之所以选择坐在土坡上,是因为我更愿意近距离接近大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并不讨厌它刺鼻甚至发臭的气味。每年大水来临,我都会在雨后和它呆上一会儿,有时候因为读书之故,我也会向母亲撒个谎,偷偷跑来土坡坐一坐,看着它静静地向远方流去,甚至有种依依不舍之情。有一年夏天发大水,我居然在夜晚跑向土坡,和邻居罗三娃,在石头上坐到后半夜。那个夜晚月朗星稀,我至今还能想起月光照在我们身上的样子。浑浊的河水有一片被月光照得发亮,抖动的光面象母亲搭在晾衣架上被风吹动的被子。罗三娃捡起一粒石子扔向水面,石子入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响亮,水面的亮光散乱一片。后来我记起那天晚上大人们在单位开会,我们才得此机会在夜间和大水呆在一起。这是极不容易的属于我们孩子自己的时间。我和罗三娃一夜无语,看着大水从我们腿边流去。我们忘记了蚊子的叮咬,直到估摸大人们会议快要结束之时,才赶紧起身回家。
后来我多次梦见那个夜晚,那片大水和破碎的月光,以及罗三娃坐在石头上盯着河面发呆的表情。我很奇怪它为何经常出现在我的梦中。那并不是一个特别的夜晚,算不上有什么值得记忆的事件发生。多年以后,我在一次饭局上问罗三娃是否还记得那个莫名其妙的夜晚。他漠然地摇摇头,甚至否认有过和我在月夜与大水呆在一起的经历。于是我更加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问题。那个夜晚可能根本就不存在,它只是我凭空捏造的一段记忆。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还没有评论,快来发表第一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