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正义是真实的谎言——《威尼斯商人》（上）

第四讲：正义是真实的谎言——《威尼斯商人》（上）

今天是我们的“法律与文学”的第四讲。我们上一次是讲的《哈姆雷特》，这一次我们讲一下《威尼斯商人》。然后下一次我们讲《李尔王》，都成为莎士比亚的专题了！

莎士比亚值得讲的特别多，我讲完《李尔王》以后，再斟酌一下，是不是再讲一部，比如说《罗密欧与朱丽叶》之类的，其实是可以讲的。但是我得斟酌一下，毕竟我们整个“法律与文学”是个系列。但是确实莎士比亚的戏剧从法律与文学的角度，确实是太值得深入的一个剖析了。

那我们这个讲呢，我越来越觉得，因为我也是比较认真地做了一些准备，我自己本身也是法律人，所以我觉得我的这个课呢，特别适合律师和法律界的朋友来听一听，当然也适合比如说中学生。因为像我们这次讲的这个像《威尼斯商人》，包括《哈姆雷特》等等，就是他在中学的课本里面基本都会有节选，所以可能我会提供一些不一样的视角，和我们传统的中学语文的讲述方式是不一样的。

那今天我们要讲的《威尼斯商人》呢，它应该是在莎士比亚的作品里面最有法律意思和气味的一部作品，因为它就围绕这一场审判为核心去展开的，就是一个借贷合同的纠纷，对吧？如何去执行和处罚引起了争论，那我们的中学课本主要也是以这一段的场景作为一个节选的。

当然这个既然是一个节选，包括我们以后会专门讲到《红楼梦》，那《红楼梦》里面我们讲法律故事也会讲到，比如说就是那个贾雨村乱判葫芦案，我们会讲。那中学课本也是节选，那节选肯定有它的问题，它可能把一些非常重要的一些要点恰好给漏掉了，这个我们后话。

那同样在《威尼斯商人》也是这样的。就是说如果我们仅仅是停留在这一场审判的那种戏剧化的冲突，就是围绕着割肉不流血的一个争论的话，其实可能会导致陷入了一些法律的一个技术的细节的探讨，当然非常重要，因为我们马上就要探讨这一点。 

但是呢，其实这部作品有非常广泛的关注的主题，就如果我们把这个法律审判的这个细节和主题和接下来他要展开的另外的主题结合在一起，那整个故事、整个戏剧给我们呈现出来的是一个非常值得去把玩的一个文本。

那当然我们说到这个割肉不流血，其实我们就会知道，就从直觉和历史资料的考察，就是在16世纪的文明的法律体系当中，基本上都不会执行这样的荒诞的约定。这也是事实上当然有执行的时期，但是到16世纪，尤其是对于威尼斯，被称为当时是欧洲文明的一个典范。 

这样的一个城邦，他不会执行这样的一个法律的。那我们来看整个威尼斯的商人的故事。它包含四个前后交织的一个故事。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人肉合同的签订和执行的难题，这个是大家最熟悉的，就是人肉合同。第二个是求婚者，对于三个匣子的选择，是吧？就是要征婚，征婚者叫猜中，你猜中哪个匣子，匣子里面就有这个女主人公的这个小小的一个照相，如果猜中了就能成为她的夫婿。这个是特别从正义的角度，他更接近于我们讲过的叫思想实践的一个案例。

第三个是关于犹太姑娘与基督徒情人的私奔，那这个也很有意思，就是夏洛克的女儿杰西卡，她最后是跟一个基督徒的这个人，相当于在夏洛克看来是把我的女儿给我拐走了，是吧？所以他是气急败坏。但我们对这个故事不会专门拎出来讲，我们会穿插在别的故事当中去讲授。

第四个就是关于那个订婚戒指的一个考验，就是我们知道鲍西娅后面故意把她丈夫的戒指骗过来，然后最后说你对我不忠诚。这个也是非常有意思的，值得我们去好好说的，就我们层层的深入，然后呢，就会给它展开特别丰富

的一些主题。然后我们在这个过程当中也会重点地评述夏洛克这个人，他的规则观和他的价值观，这个我觉得是非常值得玩味的。我们先来看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割肉不流血的这么一个争论。

那整个案件的事实非常的简单，就是一个叫巴萨尼奥的人，他为了向鲍西娅求婚，然后呢，就向好友安东尼奥借钱，那安东尼奥哪，他的全部的资产都投资到海上贸易，所以手头没有现款，就由安东尼奥出面与犹太的高利贷者夏洛克签订了借据，借款3000元。三个月期限，如果预期不还，夏洛克就可以割下安东尼奥的一磅肉作为处罚。

结果呢，三个月期满，安东尼奥的船只未归，据说是发生了海难沉没了，那就证明他破产了。那夏洛克呢，就把安东尼奥告上了法庭，要求执行这一磅肉的处罚。那很显然这一场审判就是涉及到对于合同具体规定的一个解释，对吧？就割肉不流血或者割肉到底需不需要流血，就主要的核心的争点是在这里。那鲍西娅与夏洛克之间的斗法，从戏剧层面是以夏洛克的一败涂地而告终的，就我们读起来基本上，包括中学的这种语文教材，可能在提炼中心思想或者主题，都会可能把夏洛克描述为一个自私自利的精打细算、结果到最后是有恶报、自作自受的这么一个恶棍的形象，那正义好像得到了声张。 

但是其实并不是如此的简单分明的，在这场审判的过程当中，他的很多推理程序有很多的违规甚至荒诞的地方。事实上从这一部戏剧诞生以来，为夏洛克翻案的人就不少，也有人把夏洛克试图描述为一个真正的英雄，认为整部戏剧当中唯一的英雄就是夏洛克，他是以一己之力去对抗整个仇视他的基督教的世界。当然其实这种同情又有点滥情了，有点夸张。

因为事实上从文本上下，莎士比亚的确是把夏洛克描述为一个充满怨恨、唯利是图、睚眦必报的这么一个形象，这个从作者本身是有这样的描述的，所以我们也没有必要把他的这个形象完全地翻转过来，没有必要。

但是我们通过这样的分析可以展示，就是其实人是复杂的，即使夏洛克在某些层面他是个坏人，他的坏也是有理由的，也不能因为他的这个坏就不受到公正的对待。那我说这话，我们这些律师朋友可能是最理解的。就是律师应不应该为坏人辩护？当然是应该的，对吧？这个有很多的理由，而夏洛克他一意孤行的糟糕的结果也不是依据道德化的善战胜了恶就能够做出评判的。我们反而通过解读会发现，其实夏洛克他在处境当中进行的这样的一种选择、这样的反击具有某种叫悲剧性的尊严。

我们待会要解读关于夏洛克到底冤不冤。我先从法律的角度提出一些辩驳的意见，那有些可能视角，如果不是法律专业的人听起来稍微会枯燥一点点，我就尽量地把它讲得稍微清楚一点、简明一点就可以了。

第一个我们要指出的是，就是鲍西娅她的胜利其实主要是策略性的胜利，而不一定是说法律技术层面的胜利。因为我们知道遗产法律审判，它除了需要证据、需要法律，而且很多时候它是一个心理战，就心理的这个较量往往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在中国古代的审判当中，我们知道有一种叫五听制度，什么叫做五听制度？就是法官在审理案件的时候要观察当事人的辞色气耳目，就看他的说话是不是发抖，是吧？他的这个色，是不是你脸红了？他的神气是不是不自然？他的耳朵是不是仔细地去倾听？他在这个表达的时候是不是颠三倒四等等。

或者他的眼睛是不是闪烁其词？要通过这样的一种综合的判断去把握他的心理活动。所以正因为是这样，我们知道像贺老师，他已经专门写文章，就反对所谓的就是——二审的时候，我们不当庭审，只是仅仅是一个案卷材料的这样的书面审，他是反对书面审的，而且也反对中国所谓的陪审团制度，因为陪审团制度往往都是参加陪审团的这些既有决定权的人，他基本都不会现场去听审，对吧？它是根据当庭当审法官的这个汇报，然后决定案件的这样一个结果。这显然是不合理的，因为法庭的审判是一个综合判断的一个过程。 

那很显然，其实这样的一种心理战，在这场审判当中他表现得更为明显。我们看到在本案的上半场，其实夏洛克是全方位占据了一个优势的，他底气十足振振有词。而且当时安东尼奥已经是缴械投降了，安东尼奥就说：我就任人宰割的羔羊，你们随便宰！他已经承认了。那夏洛克在这时候眼看就可以达到复仇目的的时候，这时候鲍西娅出场，但是我们发现鲍西娅出场的时候，他并没有硬碰硬，是吧？他是迎合夏洛克说，鲍西娅说了这么一段话，她说在威尼斯谁也没有权利变更继承的法律，要是开了这一个恶例以后，谁都有借口可以援引，什么坏事都可以干的，这是不行的。 

然后夏洛克一听就特别地激动，就欢呼说是丹尼尔再世啊等等，丹尼尔是圣经里面的一个著名的先知和法官，然后呢，鲍西娅接下来也假称自己是一个拘泥于法律细节的人，让夏洛克误把它当成一个法律的权威。最后鲍西娅又宣布，夏洛克是有权利得到这一磅肉的。夏洛克又是大赞，说你是世界上最公平最正直的法官，很显然夏洛克这时候他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解除了一切的防线。这时候呢，鲍西娅才拿出她的杀手涧说：我要给你更大的公道，只许割肉，不许流血，而且呢，同时威胁了后果，就说你只要留了基督徒的一滴血，那里的土地财产按照威尼斯的法律要全部充公。

所以原本是思维缜密的、精打细算的夏洛克立刻就被打蒙了，他的心理防线就崩溃了。那他没办法找到应变之策。实际上我们从一个事后知名的一个角度来看，如果夏洛克在冷静应对的情况之下，他完全可以做出另外一些反驳的，我待会就要说夏洛克可以从哪些方面进行这个反驳。第二点，就是鲍西娅这个法官角色，他在程序和实体上其实都是有很大的问题的，为什么我这样讲？我们先来看程序方面，程序方面的问题，就是鲍西娅是冒名顶替，是不是？那他冒名顶替为一个就是律师或者法官，或者叫做专家证人，或者叫一个什么什么，反正我们可以用各种词，但是呢，这个冒名顶替其实问题不是太大。因为在中世纪晚期的意大利的各个城邦，经常会从邻邦去临时地招募一些法官来确保审判的公正。这个就说，比如说我们今天中国要审判，我可以聘请一个美国的法官来审判，这在当时是可以的，这一点不是问题。那鲍西娅而且确实她具有法律人的一种思维和素质，这个也是没问题的。但是呢，鲍西娅她在程序上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她违反了我们今天所说的回避原则。

所谓的回避原则，就是他是本案的利害关系人。因为这种利益关系，她解释合同的出发点其实都是有偏向的。她偏向安东尼奥显然不公正，所以说她是受到了击败夏洛克的欲望的指引，就她已经不是一个中立的法官的角色了。第二个从实体方面，鲍西娅她对合同的很多的理解其实是站不住脚的，比如说对于割肉不能流血，我们待会马上要分析为什么是强词夺理，而且她甚至还说一个理由，她说你割肉绝对不能少于合同规定的量，比如说必须割一磅，你割了这个0.5磅是不行的。但是我们知道如果是按照这个民事协议的一个自愿协议协商的原则，就是我作为一个什么呢，就是一个当事人，只要我对你执行的额度没有超过我们协商的额度，我不超过一磅，那我其实我割0.5磅0.7磅其实是允许的，是吧？因为这个是一个什么？对另外一方当事人并没有增加额外的伤害，反而是对他有利的。所以说我们知道鲍西娅的这样一种说法有很多的一个问题，另外呢，鲍西娅后面是大包大揽，比如说他要求把这个财产没收，甚至要求我们知道后面，当然是安东尼奥，但是也是鲍西娅的意思。要求夏洛克改信基督教等等，这些都已经是超越了法律领域和边界的、过分的一个要求，就是不是法官做的事情。对吧？

法官只能是就案件解决，你不能说是大包大揽，把人家的后事全部安排完了，这个都是说明他逾越了这样的一个边界。所以就是鲍西娅在实体和程序方面都有很大的问题，我们这个也给他就略过，就不用多讲了。第三个我们来看不同的这个合同解释，就针对割肉到底该不该流血。

其实从具体的规定的解释层面，夏洛克可以有这么几点反驳意见。第一个就是一个有效的契约，他一定要包含着对于执行契约而言的必要的一个手段和方式。就说一个割肉的合同必然意味着是允许流血的，因为你不流血是不可能得到这一磅肉的，就是我们说的正常的一个执行方式，所以主张割肉不流血，就相当于要宣称一个人有权通过某个土地，但是不能留下你的脚印一样，其实是荒唐的，它是把执行的必要的手段和执行的目标本身割裂了。 

第二点，合同。它的规定就是包括我们的民事诉讼、民法规定，合同只要规定清楚，主要的条款就可以了，其他的一些附带的或者不重要的一些事项，不能够事无巨细的一种规定。是吧？比如说我们知道割肉就可以了，然后呢，其他就是一些所谓的这种到底该不该流血，也要根据当时的一种普遍的共识和交易习惯去确定。如果你要执着于条文的规定，比如说割肉那就规定，就复杂了。那鲍西娅提出割肉不得流血，她接着一会说你割肉时间的长短也是你不能超过什么五分钟，超过五分钟那你也就给我不行的，然后呢，你割肉的地点，你必须要规定你割肉的器械，你割肉的方式，对吧？你割哪个部位，是不是都要规定，这个就是无序性啊！这个规定下来，合同是没有办法去执行的，因为争议是没完没了的。对吧？ 

我刚才说到的，比如说公开执行还是秘密执行，或者用匕首还是用砍刀，不要认为是无关紧要的问题。其实如果是法律层面的较真，它会有很多问题，比如说你如果割肉割的是裸体割肉的公众割肉，可能对于这个受害者及其他的亲属会造成精神上的、尊严上的一个损害。这又会卷出另外的问题。那意思就是说我们不能就说你的所谓的一个严格的解释，其实它是有限度的，对吧？割肉流不流血？不能说是只要没有规定，你就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去解释，对吧？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就是所谓的法不禁止即自由，这是另外一个规定。就是说既然它是一个民事契约，它并没有不得流血的明文的禁止性规定，那么按照契约自由的原则，鲍西娅就不得提出如果流血该如何惩罚的这个主张。那所以有些人像波斯纳去分析，就鲍西娅当她提出割肉不得流血的时候，它已经不是一个严格的法条解释了，她其实是根据自己对法律精神的这个理解提出了自己的解释。所以她其实是主观的一种判断，并不是严格地说鲍西娅是把这个法律条文限制得更死了，反而是它附加了自己的内容。

第四点是谁来割的问题。我们知道往往债务契约的执行他其实是双方配合的结果，比如说段万金欠我的钱，那如果欠我的钱，你要到时候把钱如数还上，就可以是你亲自把钱拿出来交给我，而不是我把我的手伸到你的口袋里，我亲自去执行，这是不对的。更何况像割肉这样的一种执行方式，正常情况下应该是由法庭下达裁决，然后由法庭交给专门的执行官去执行、刽子手等等去执行，不应该，轮不到夏洛克来执行，对吧？所以说这种情况之下即使流血了也不应该是夏洛克的责任，这是我说的是从这个具体的一个反驳。第二个反驳是道德的一个反驳，道德的反驳很简单，就是夏洛克他可以直接地坦承这份合同是不道德的交易，分为三个角度。第一个，我们知道就合同违反了善良风俗，或者叫公序良俗，野蛮、残暴、不仁道，就是无效的。那夏洛克直接说当时这个合同是无效的，就不用执行，你也就不可能追究我进一步的责任。 

就像耶林——德国的法学家，评论说，她说由于这个借条包含有有失人道的内容，所以借条本身是无效的，这是第一点。第二点我们知道就是一般而言，根据法律的一个对等性原则，如果是财产交易，那么对于财产交易的惩罚性的条款，也应该以财产的惩罚为限，这样的一种立法精神才是比较合理的，当然有很多的是超越这个立法精神的。那我举一个例子，比如14世纪的意大利，它有一个法律的，就德意志有一个规定，就说债权人有权利掀掉债务人的房顶，就你欠我的债，我可以把你家的房顶给掀了，这个规定是比较简单粗暴的，但是这个规定有它的合理性，因为它针对不还债的一种财产的这么一种违约的惩罚，是用财产的方式去惩罚的。

而你这个割肉这个东西是违反这个市场商业化的一个原则，你这个肉割不割呢，没什么商业的一个价值，是吧？它可能能够满足你的这个复仇的欲望，但是呢，不符合这个商业的动机，不具有市场价值，所以完全就说你这样的一种惩罚本身就是无效的。当然我想说是在夏洛克他提出割肉可以流血，在历史上也是有合法正当的依据的。比如说在古罗马的12表法，它规定债权人可以把债务人出卖为奴，这个是很多的法律都有这个规定，那出卖为奴显然也是对身体本身的控制。还有在另外一个地方，也是12表法，就是债权。在有多位的债权人情况之下，甚至可以把债务人给他大卸八块。我们一个人分一块肉有这个规定的，在12表法里面。所以说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也认为割肉不流血，不是说它是完全荒诞的，在历史上确实有这样的情况。

就是在签订合同的时候，其实我们可以说夏洛克是有欺诈行为的，因为夏洛克当时给安东尼奥说：唉呀！你愿意跟我签这个合同，那今天，我们就放下前嫌，我们成为朋友，是吧？但是呢，我们开个玩笑，假如你还不上债，不行呢，你就给我割一磅肉就行了。但是我们是玩笑，就夏洛克是这样说的。那很显然当他说我们当之间的合同是一个玩笑合同的时候，他是故意以一种轻松的姿态让这个安东尼奥没有意识到这个后果的严重性，这就隐含了某种欺诈，就是你的内心的意志和你外在的意思表示之间是不吻合的。是吧？那这可以说是违反诚实信用的这样一种合同，那这种欺诈事由当然其实本来是对夏洛克不利的，但是在这种特殊情况之下，夏洛克可以直接说这个是无效合同，是吧？这是第二个。

第三个是法律原则的一种抗辩。第一个抗辩就是可以说叫不可抗力的抗辩。我就讲快一点，这一块。什么叫做不可抗力的抗辩，就是安东尼奥的船只遭遇海难属于不可抗力，就是出人的意料之外的人，是不能、不可控制的这么一种不可避免的一种自然的力量，导致我的财产的灭失。所以说呢，这时候就不能这么机械地去执行，可以免除我的部分或者全部的债务，这是一种。如果是这种抗辩或者法庭宣布是不可抗力，那就不会有后面这么多事了，就是关于割肉条款的这个争论了。那围绕这个不可抗力，在当时还有一个规定叫做冒险借贷。我们知道像威尼斯这些它是一个从事海上贸易的这么一个商业化的一个城邦，那这个海上贸易我们知道是有风险的，那所以说就是资金拥有者和出海的这些商人，他们会在出海之前要签定个协议，我把钱借给你，但是呢，你出海去赚了钱，拿了货物回来以后保证船舶的平安到达，那么这时候我才可以还你的钱，当然可以，这时候它的利息就比较高了。 

但是如果发生了这个海难，因为海难发生了货物的灭失，那么债务人就可以免于偿还本息——本金和利息，是吧？这是所谓的冒险借贷。但是呢，其实这个冒险借贷可以相当于后面的所谓的保险啊等等的海上保险这样的一个前身。但是大家仔细分析，冒险借贷这样的规定，其实是不适合于安东尼奥和夏洛克之间的这个合同的。因为安东尼奥和夏洛克之间，他们之所以借款并不是为了海上贸易，他是为了别的事情，所以说它与海上贸易无关，因此不能适用海上冒险借贷，这个就不用说了。

第二个，就是所谓的担保条款，这是美国的著名的波斯纳的一个观点，他说其实真正需要钱的是谁？是巴萨尼奥。巴萨尼奥要向鲍西娅求婚嘛，所以才让安东尼奥来。所以说安东尼奥提出我可以割一磅肉，如果还不起债，实际上相当于安东尼奥是在他们的债务合同实施了一个担保。所以说安东尼奥和夏洛克之间应该是一个担保合同。那我们知道担保合同的这个它的一个理性的一个前提是什么？是首先是一个债务的这个合同没有履行，这个契约履行受到障碍了，所以说才要开始实行担保合同，所以这个时候应该首先是追究巴萨尼奥的责任，是吧？然后才去追究这个安东尼奥，那因此呢，这是一个所谓的担保的一个理由，只有在巴萨尼奥拒绝还款的时候，夏洛克才可以要求执行担保合同。 

波斯纳

我是受波斯纳的影响很大的，但是我觉得波斯纳在这一点的解释是错误的。因为事实上你从这个文本来看，夏洛克和安东尼奥之间的合同，不是担保合同，就是非常明显的借贷合同。因为当时巴萨尼奥直接说过，这一笔钱可以由安东尼奥跟你一块签订借据，然后安东尼奥后面做出明确的意思表示，我愿意签约，所以他们俩之间就是就相当于巴萨尼奥，因为夏洛克，我们知道他不可能借钱给巴萨尼奥，巴萨尼奥是个浪荡公子，是个穷光蛋，以夏洛克这种精明的人，我怎么可能借钱给你呢？ 

所以说夏洛克是直接借给安东尼奥的，又有安东尼再给巴萨尼奥，相当于是这么一种关系，不应该用这种条款。

第三是衡平回溯权，这个更难了，这个是英国的普通法的一个制度，就是即使借款已经超过了期限，并不意味着就要立即执行惩罚条款。如果超过期限，双方可以提出一个协商，比如说像这个案子里面已经超过期限了，但是呢，巴萨尼奥他提出我可以双倍偿还。这个比利息高出多少倍，后面算下来就是年利息超过是400%，是吧？最后他甚至提出我是要提升到三倍，那意思就是这个什么呢？债务人一方提出我的双倍甚至三倍的偿还的这么一个优惠的条件以后，那按照衡平法上的原则，双方当事人可以重新进行协商，这才是最好的一种方式，而不是一竿子给它切断，所以这是一个法律人的一种思维。法律人的思维就是我们不会堵死任何一套实现正义可能的这个道路。对吧？你必须要留下一点点通道，法院完全可以根据这个衡平回溯权。就是尽管超过期限，但是双方有更优惠的条件可以进行协商的情况之下，那么你的这个罚金，比如说我要割一磅肉，相当于是罚金就暂时放在这里。

暂时就是一个虚拟的规定，等这个只要对方愿意偿还双倍或者三倍，那么这个罚金——一磅肉就可以不用去执行了，这个稍微有点艰深，我就只讲这么多。那我这里面说那么多，都是从具体的这个规定来看，所以这个规定我说了那么多，就是什么呢，就割肉不流血，并不是想当然的，是吧？那因此你不能因为说就夏洛克好像就是他没有任何抗辩的这个理由，其实夏洛克要进

行抗辩理由有非常多的，对吧？那都可以让他避免这样的糟糕的结局。

因此夏洛克如果是在非常清醒冷静的情况之下，他完全可以对抗这样的规定，但是我所说的这些其实都已经表明这个它只是法律，我刚才说这些都是法律细节的争论，我们通过以上分析，其实可以发现夏洛克确实还是比较冤枉的。但是他的冤枉有时候也是他自找的。因为我们根据这个案件的前后，对方并不是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是吧？就是当安东尼奥发生了这样的一种就是船舶遇难的这个事件以后，安东尼奥其实要给他解释的，夏洛克说我不听你解释。

然后呢，后面像公爵巴萨尼奥都在耐心请求夏洛克关注，那就是宽恕。提出双倍的还款条件，他都无动于衷。最后鲍西娅也反复地希望他慈悲为怀，他也置若罔闻。所以说在夏洛克完全可以通过协商赢得巨大利益的情况下，他仍然要求严格地执行割肉的一个条约，这是典型的给脸不要脸，是吧？所以鲍西娅之所以能够把这个夏洛克逼到绝境，其实是在无奈之下以条文主义对抗条文主义的结果。

那这我就要说：到今天我们要讲的关键词就是规则主义或者条文主义。规则主义或者条文主义，就是僵化地去理解法律或者契约的字面的、明确的、单一的含义，认为所有的规定是没有任何含混的，也不需要考虑当事人的具体的情境和语境。那条文主义的后果往往就是零和博弈，‘yes or no’,是吧？是就是,是否就是否,没有回旋余地。但是条文主义的解释是有问题的，因为我证明要说一个关键的话叫解释，是一条变色龙。这是波斯纳法官的话。

换言之，给我任何一条法律规定，我都可以给它解释为完全相反的两种意思，哪怕是刑法上的规定。真正解释高明的人，这就是历史的价值，是吧？任何规定都可以完全解释成相反的意思。所以，所谓的严格解释仍然是要有赖于双方当事人的这个地位，他们的这个格局，他们解释的技巧。鲍西娅表面上的严格解释，其实我刚才说了也是诉诸于她自己的一个法律精神的判断。比如说夏洛克完全可以抬杠。如果说你前面除了我刚才所说的这个割肉不得流血的不合理，刚才就夏洛克已经可以提出那么多的话。

还有一点，如果你要让我夏洛克做到割肉不流血，我完全可以做到，其实实际上有很多的专家都写文章论证，你们大家可以想一想，你能不能做到割肉不流血有N种方法，甚至可以找到很多的方法，对吧？那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把肉煮熟了再去割，是不是完全可以的？是吧？当然那可能鲍西娅又会针锋相对反对你，不能够把人搞死等等等等，那但是至少可以说明她是有办法的，要让割肉不流血是很简单的。一定有很多办法，是吧？

比如说或者把这人先给他冻冰，冻一会儿，然后再割下来，也是一种方法，对吧？但是这样的辩驳是没完没了的。我想说的是，这种所谓的严格的规则主义、条文主义，最后容易滑向概念游戏的诡辩，是吧？这是一个非常反讽的一个事情，对吧？那如果鲍西娅说：唉哟！割肉，你把它煮熟了才割，这个太残忍了，太不人道了。如果鲍西娅以这样的反驳，鲍西娅已经不是坚守条文主义了，是吧？她又诉诸了这个法律的、人道的原则了，她已经违反了她的一个忠实法律条文的原则，所以说这个法律解释大家想为什么人类历史上对于律师往往会有负面的评价，是吧？巧舌如簧、巧言令色，是吧？非就是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没有原则、没有是非，这个就是律师应该干的事，是吧？这个我们待会马上要论证。

这个所以说，我想说的是严格地遵守企业规定，为什么夏洛克他会提出割肉啊？一磅肉，或者就是包括鲍西娅未提出这种严格的这个契约规定，夏洛克说我的契约就这样规定，你就必须按照这种要求去执行。其实在西方，尤其在中世纪是一个普遍的法律原则，就是要严格遵守契约。而且它也是西方漫长的约法传统的一个延续，包括《圣经》里面旧约、新约，其实就是一个契约传统。所以说契约是一个至上的。在13世纪法国有这样的规定，叫契约胜过法律。就是不管承诺多么不合理，但是只要是双方的承诺，就一定要遵守你的这个承诺。

《基督山伯爵》

然后包括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里面，当莫莱尔公司不能兑出他们开出的这个期票的时候，父子两人都打算自杀，因为觉得我们要用血来洗清我们的耻辱，欠债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最大的耻辱。而且在欧洲我们知道流行黑死病期间，这个神父是可以为这些黑死病的这些人进行忏悔，临终忏悔的忏悔的意思就是什么？帮他赦免一切的罪行。但是只有一个罪行是不得受免的，就是你欠下的债务是不得赦免的，对吧？这些都是很有意思的，就是你研究西方中世纪的法律制度，在那种文化背景之下，信守契约是一个不可动摇的社会规范，事关人的根本尊严。更何况夏洛克和安东尼奥之间的这个合同是经过公证的，就当时已经经过了正式的法律的认证，因此夏洛克要求严格执行合同，从信仰传统和新兴市民的社会商业规则来看，都具有相当的正当性，这也就是对方明明知道夏洛克在使坏还理亏的这个原因。 

但是我现在就要讲，为什么夏洛克这个如此精明的商人在割肉这件事情上，他如此地顽固糊涂，损人不利己？我们看夏洛克说的两段话，第一段话是在签订合同的时候所说的，就他跟安东尼奥签订了合同，他说这是一个玩笑。合同，其实他说我是不一定要执行的。他说这话，他说要是他到期不还，我照着条约上的规定向他执行处罚了，那对我有什么好处？从人身上割下来的一磅肉，它的价值能够比上一磅羊肉、牛肉或者山羊肉吗？我不过是为了博得他的好感，才要向他买这一个交情，这是之前的。但是我们看到后面在法庭审判之前，夏洛克起诉之前，夏洛克的话变了，他说安东尼奥的这个肉，即使没有价值，我拿来钓鱼也好，即使他的肉不中吃，也可以出我这一口恶气，你看他的态度发生改变了。 

所以说，什么时候发生改变的，这就我现在要暂时分析一下的。为什么会发生改变？其实夏洛克最先说那一磅肉对我没任何好处，我不过开玩笑，其实他是一个真心话。尽管我们刚才说他可能是居心叵测，我们可以用动机论、阴谋呢去分析，但是夏洛克我们知道他首先是一个理性的经济人，尽管对他的侮辱和损害是有的，但是只要这种侮辱和损害没有达到不可忍受的地步，夏洛克都会权衡利弊，寻求自身利益的最大化。那我们知道他作为一个孤独的犹太人，在一个基督教的一个社群里面做事情、做生意，他有跟安东尼奥和好的一个机会，可以改善自己今后的交易环境，他当然可以放弃自己的恨意和偏见，犹太民族也是一个实用主义的一个民族，所以夏洛克曾经说过，他说我可以跟你们做买卖、讲交易，谈天、散步，诸如此类的事情我都可以的，他说的。

所以说安东尼奥就是威尼斯，其实所谓的威尼斯商人，很多人分析不是指夏洛克，威尼斯商人这个主题就是指安东尼奥。安东尼奥是当时威尼斯一个有名望的大商人，在签订合同的时候，安东尼奥的事业是如日中天，他有四、五艘船以上的这个商船，去往世界不同的地方去做海上贸易。换言之，他的四、五艘大型的商船都是到不同的地方，这个戏剧里面有的说明它的风险是分散的，是吧？他不会说是只有一只船翻了就翻了，其实他是很多的船只，而且这些船回来以后，他的这个什么呢，这个获利是非常可观的。所以当时的契约，当事人都明白。安东尼奥受到违规惩罚的风险是极小的。那夏洛克和安东尼奥他们之前之所以结怨那么深，不仅仅是他们的宗教信仰不同、民族种族不同，不是这回事。主要是一个不正当竞争，就夏洛克认为安东尼奥是对他不正当竞争，破坏了这个商业规则。

因为我们知道当时基督教的传统是禁止高利贷的，而犹太人是需要高利贷的，那安东尼奥就说你这个高利贷是破坏了我们的这个信仰，而安东尼奥又是个慈善家，经常是无偿地帮助这些朋友，而且甚至安东尼奥，因为夏洛克后面我们要讲安东尼奥的恶劣。因为夏洛克弄高利贷，就经常侮辱、羞辱夏洛克，是很恶毒的一种羞辱方式，那这一次心高气傲的、有名望的安东尼奥，肯屈尊降贵主动相求，你想夏洛克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人情，何乐而不为？

所以夏洛克曾经暴露他的一个借款动机，他说我愿意跟你交个朋友，得到你的友爱，你从前加在我身上的种种羞辱，我愿意完全忘掉。你现在需要多少钱，我愿意如数给你，而且不要你一个子的利息，这是夏洛克的一种商业的动机，就是要获得安东尼奥的这个好感和友谊。

另外一点我就想说的是，那很多人要问，那为什么还要规定一个割肉的这个条款？其实我想说的是，这个所谓的割肉条款不过是对安东尼奥是否愿意履行承诺一种考验，是信守承诺的信物或者象征，这是犹太信仰和犹太人的根深蒂固的一种行事方式。 

大家如果读过《圣经》的就知道《圣经旧约》里面有一个故事，就是上帝要考验亚伯拉罕，对他是不是忠心。亚伯拉罕一百岁才有一个儿子叫以撒，就说你带上你十几岁的儿子到山上去，然后把他宰了作为献祭给我的这个牺牲。当时亚伯拉罕是毫不犹豫带着他的儿子以撒就上山了。对吧？那很多人在读《旧约》的时候就说上帝多么的残忍，怎么要把他的儿子——十几岁，叫杀了作为我的献祭。但事实上，上帝并没有杀死这个儿子以撒。上帝后面反而是大大地祝福亚伯拉罕他的一家。 

亚伯拉罕献以撒

所以说上帝其实让亚伯拉罕去上山献上自己的儿子，其实不过是一种象征，是一种考验，所以这会形成犹太人的一个行事的风格，就是你跟我之间作出

承诺，你愿不愿意花费最大的代价去做出这样的承诺？其实这个承诺的一种，我今天到后面我要重点讲承诺这个主题、承诺与正义的关系。

其实包括这个我们知道承诺是无处不在的。在基督教的这个传统的婚姻也是一个重大的承诺。在基督教的结婚仪式上，证婚人一定会问夫妻双方，你愿意爱你的丈夫或妻子吗？我愿意。那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无论是生死你都要爱，她一辈子永不变吗？对方一定说我愿意。那这是一种承诺，你不要认为承诺是儿戏了。

所以说承诺这样的一种传统已经是根深蒂固的。那因此他就是要求以更严重的甚至发毒誓诅咒的方式，作出一个承诺，对吧？但是不一定就要执行。这是我说的，就他不过是一种方式，这是我对夏洛克的一个辩护，所以最后为什么到了夏洛克后面变化了？很简单，变化的意思就是突发事变，一场蓄谋已久的事件发生了。就在夏洛克去参加基督徒宴会的那天晚上，这一点我要补充一点，夏洛克其实是已经让步了，他甚至愿意去接受基督徒的邀请，去参加他们的宴会，本来他是不愿意对犹太人来说去参加你的宴会，我觉得是不可思议的。他愿意去，说明他已经主动地去示好了，他犯不着去得罪整个一大群人，是不是？ 

但是呢，就在当天晚上，他的女儿杰西卡和基督徒罗兰佐私奔了，而且卷走了他大量的财产。那像罗兰佐这些人又是安东尼奥的朋友，他肯定是觉得你，他们这是一种阴谋，是吧？你趁我去参加宴会的时候，然后我的女儿就跟着你们这些基督徒就跑掉了。我现在人财两空，我的家庭生活也被毁了，都是你安东尼奥周围的这帮基督徒的狐朋狗友所造成的，对吧？而且他的女儿跑了以后夏洛克气急败坏，结果没想到威尼斯的小孩都是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嘲笑他，然后呢，这些基督徒的朋友也都是在嘲弄他。 

你想这时候整个基督徒的公民对他都是充满偏见和敌视的。夏洛克，你想他能受得了吗？所以那时候他在变化，他立即要选择报复，说那一磅肉即使对我没有好处，我也要让他来钓鱼，是吧？紧接着夏洛克有一段咆哮，这一段咆哮非常的经典，我觉得我还是要给他读一读。他说安东尼奥，他说他曾羞辱过我，夺取我几十万块钱的生意，讥笑我亏老本，挖苦我赚了钱，污蔑我的民族，破坏我的买卖，离间我的朋友，煽动我的仇敌，他的理由是什么？是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

好，最精彩的来了，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可以伤害他，同样的医药可以疗治他，冬天同样会冷，夏天同样会热，就像一个基督徒一样吗？你们要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也是会出血吗？你们要是搔我们的痒，我们不也是会笑起来吗？你们要是用毒药谋害我们，我们不是也会死的吗？那么要是你们欺辱了我们，我们难道不会复仇吗？要是一个犹太人欺辱了一个基督徒，那基督徒会忍耐吗？不！怎样他会报仇，要是一个基督都欺负了一个犹太人，那么照着基督徒的榜样，犹太人应该怎样？报仇啊，对吧？你看这个掷地有声，啊！是一个真正的、一个平等的、现最早的一个独立宣言，就是这样，一个平权宣言。夏洛克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对吧？一个人这一生会变成什么样子？走上哪条不归路？都有偶然的成因和转折的过程。

我们看夏洛克的这一番论证，大家发现没有，他不是一个特殊的论证，他并不是说强调我们犹太人的特殊性，它恰好是一个普遍主义的论证，强调犹太人和所有的人一样，我们都是平等的，我们在上帝面前都是平等的，是吧？它诉诸普遍主义，你看又是夏洛克的一个规则主义和条文主义的一个逻辑，因为规则主义的最大特点就是普遍主义。

但是呢，同样它的这个普遍主义的背后是什么？是复仇的欲望，是吧？所以说夏洛克表面上是规则主义，但是背后是复仇的一个欲望，规则主义不过是它的一个托词。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就是夏洛克毁是毁在哪里？毁在他的复仇的激情那里。所谓的复仇的激情往往会使当事人不会见好就收，而是孤注一掷，遗忘了法律契约，本身是利益权衡、说理博弈，合作共赢的这样的基本的精神。因此不够节制是复仇者的典型的通病，不够节制。另外一方面，不管是夏洛克还是鲍西娅，他们都拿起规则的武器，想把规则的使用追求到极致，但是呢，最后都成为玩弄规则的人。

为什么我这样讲？其实无论是鲍西娅还是夏洛克，他们都是以一种工具主义的方式来看待规则、解释规则，让规则符合自己的利益期待。而真正的规则之治，rule of law什么意思？我们今天的翻译叫做法治。水治的治。法治，在英文里面就是rule of law，这个意思是什么？规则至上。规则不是工具，人是规则的工具，不是规则是人的工具，任何人都要服从法律。所以在英国有一个法谚叫什么？“即便是国王，国王在众人之上，但是在上帝和法律之下，国王也要服从规则”，这才是真正的法治。我们今天的说法就是公权力，政府也要服从法律，这才是真正的法治。 

如果法律仅仅是guojia或者政府用来去对付guojia的敌人或者别人的工具，那这不是规则主义，是吧？这不是规则之治。所以我们会发现这样的一个巨大的理解的一个偏差。就是从个体层面来说，夏洛克和鲍西娅他们不一定，他们的目标是钻规则的空子，去把规则按照自己的需要进行解释。但是呢，我要说第二个了，就法治的一种吊诡性的一个逻辑，但是我们如果把这个视角从当事人的视角稍加抽离，放宽一点，我们又会发现，当某个人利用规则为自己谋利益，其实不仅没有损害法治，反而有利于法治的建立。为什么这样讲？ 

是每个人在进行法律的辩论的时候，拿起法律的武器，他们会围绕法律进行论证、修辞诡辩、钻法律的空子。但是呢，他们钻法律的空子，归根到底是以法治为前提的，都遵循了法治的话语和思维方式，是吧？就像我们今天说，我们往往是在反对某个敌人，我们都会用敌人的话语作为我们反对的工具，对吧？你反对对方，但是你是用法治的话语，这当然是一种进步。事实上夏洛克是非常熟悉威尼斯的法治精神的，其他的所有人也都知道，只有从法理上战胜对手，没有别的办法。 

所以你看安东尼奥他说了这话，安东尼奥说：公爵不能变更法律的规定，因为威尼斯的繁荣完全是依赖各国人民的来往通商，要是剥夺了异邦人应享的权力，一定会使人对威尼斯的法治精神发生重大的怀疑。这个话呢，我觉得是说，听起来是特别让人激动得热血澎湃的。就我们从安东尼奥的这个话里面，我们其实可以读到某种自豪感，我们会为我们是一个威尼斯的公民，是一个法治下的公民感到自豪，是吧？

这种自豪感非常像伯里克利在雅典的阵亡将士前面的演讲。伯利克里在那个演讲当中充分地表达了，为什么我们对雅典这个城邦充满这样的热爱，什么是真正的爱国主义？伯尼科尼在他的这个演讲里面说到，雅典有伟大的宪法和生活方式，雅典的制度是别人的模范，每个人在雅典的法律上都是平等的，政治生活上是自由开放的，所以伯里克利说雅典是全希腊的学校，那个演讲以前我也练过，是吧？大家特意念一下，真的是雅典油然而生的这个自豪感。其实威尼斯当时何尝不是如此，威尼斯正好是因为有这种法治精神和自由制度而吸引着像夏洛克这样的犹太人，是吧？

那因此我们现在要说就是夏洛克，他是以一己之力在对抗着整个威尼斯的基督徒社群。在这场审判当中，正义的天平其实是倾斜的，因为所有人都认为夏洛克错了，活该。甚至我用一个稍微不恰当的比喻，夏洛克就像苏格拉底一样，面对的是根本不可能理解他、认同他的所谓的大众审判和大众司法。再就是未审先定，审判前期大家都已经定了，夏洛克你就是一个坏人，对吧？那这也是夏洛克为什么要坚持法条主义的原因。这里面有一句经典的话，法条主义是弱者的武器，或者我们说规则主义是弱者的武器，对吧？一个弱者我已经没有别的武器了，我只能要求规则成为我的保护。 

其实规则就是规则，比如说一个黑社会他有规则和规矩，即使是一个邪恶的法律体制，也比所谓的选择性执法、任意执法或者规则形同虚设要好得多。所以夏洛克不可能信赖所谓的法官的自由裁量权。如果是自由裁量权，可能对他的处境更糟糕。是吧？所以说规则他为什么要执着于对规则的严格的解释，是因为自由裁量权可能对他导致更大的伤害，所以我享受的是自由裁量，就是规则主义是弱者的保护，就像我们今天，我们很多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低层的这些人，当他发生了自己被猜疑或者自己受到了不公正对待后，往往都会拿起规则的武器，要上访要怎么样，是吧？规则是弱者的武器，他没有别的武器，是不是？那我们现在就可以看到就是在戏剧当中有这么一个场景，就是在鲍西娅出场之前，当时的夏洛克已经感觉是胜券在握，他已经使劲地在磨刀——叫磨刀霍霍向猪羊，准备向那个破产的家伙割下那磅肉。

所以我在读完这部戏剧以后，我的眼前老是浮现一部景象，就是夏洛克一手拿着天平、一手拿着利刃的形象，天平是什么？要去称一磅肉，是吧？利润就是他要去割这个安东尼奥的一帮肉，但是这个形象是什么样的？形象是正义里神的形象，经典的正义女神就是一手天平、一手宝剑。

我们西北政法也有这么一个东西，我已经解读过的，对吧？大家可以看到这个正义女神，她的天平一般是要高于宝剑的，还有很多的正义女神的塑像，天平是抬着的，然后宝剑一般都是向下竖着的。再看她的眼睛，是蒙起来的，是吧？就是不要受到情感的这些影响。然后呢，天平向上，说明公平是高于一切的。然后呢，剑朝下，是公平，是为了辅助公平的执行。但是我们比如说西北政法的那个塑像是什么？公平是低一点的，然后剑是高高在上这样的一个叫做“二奶要复仇”，经典的一个雕塑，是吧？

那个就是当时老虎庙录过我的一个解读。这个就完全就不理解正义女神到底是什么样子，那我想说的是其实这个正义女神的雕像非常像夏洛克，拿着这个天平要去称这一磅肉是不是一磅肉，然后拿着剑要去割肉。莎士比亚让夏洛克去模仿正义女神，我不知道是在表达一种反讽还是透露出某种悲哀，但是我的解读是，我认为其实夏洛克就是正义女神，大家不要认为我的解释有点荒唐，为什么？一个正义的实现真的离不开像夏洛克这样的被我们认为小丑式的人物。他们依靠法律、利用法律，尽管有可能被法律所戏弄。在第四幕的第一场，夏洛克曾经有一句话，他是高呼我要求法律。这一句话被一个著名的法学家——德国法学家耶林，写过一本书叫《为权利而斗争》。

《为权利而斗争》

德国法学家为夏洛克的这一句话，大声地称赞。我要求法律，耶林说这才是真正的为权利而斗争。当夏洛克说我要求法律的时候，案件已经从他主张的个人的权利转向为维护威尼斯的法权的尊严，所以耶林在他的这本《为权利而斗争》里面他比较煽情地写道：看啊！这个男子汉表现出多么强大的力量，简直是威风凛凛！这是耶林的。但我重新翻译了一下，所以直到今天我觉得我们都有必要继续去呼唤，为了法治的春天，让更多的人成为夏洛克。对吧？我们以前讲过，像一个法治的发展，一定有秋菊这样的人，一定有王海这样的人，一定有千千万万的这些上访的人，其实他们都是夏洛克的任务，对吧？可能都会被我们污名化，说他们有神经病，说他们太极端太什么，我们经常这种词是不是屡见不鲜的，是不是？我们听得很多。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夏洛克，对吧？但是当我们成为夏洛克的时候，我们有没有这种夏洛克的精神？为了权力而斗争，是吧？这是夏洛克的规则主义。我说了这么多，下面我们来看夏洛克的所谓的这个价值，主观主义。

我先要念几句话，就我刚才引的。当鲍西娅说你不得留对方的一滴血，否则你的土地财产都要充公的时候，夏洛克当时在法庭上问了一句话，法律真的是这样说的吗？那一刻夏洛克已经被打蒙了，鲍西娅后面说了一句，既然你要求公道，我就给比你要得公道更大的公道。尽管这种公道不是你所希望的，对吧？好，这是第二句话。

第三句话是什么？我们知道最后审判完了以后，当时其实有一种宽恕原则，我待会马上要讲，最后鲍西娅问夏洛克说，犹太人你满意吗？你现在有什么话说？夏洛克回答了这三个字，我满意。好，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个话。我们想说的是，就是在鲍西娅咄咄逼人的攻势之下，夏洛克的生命和财产已经是眼看要烟消云散，在这个时候基督教的宽恕的精神又一次弥漫在法庭。鲍西娅最后就问安东尼奥，可不可以给夏洛克一点慈悲？安东尼奥就做出了他的慈悲，安东尼奥要请求法庭不要没收他的财产的一半，只把另外一半由他接管，但接管的目的不是为我安东尼奥所用，而是等夏洛克死后把这笔财产交给夏洛克的女儿和女婿。这个基督徒多么的慈悲啊，是吧？

但是安东尼奥要提出两个附带条件，第一个条件下，夏洛克必须改信基督教，第二个他必须立下文书，是吧？这又是契约精神，要改信基督教。所以说我们刚看就是鲍西娅最后问：你满意吗？是在安东尼奥做出宽恕以后，当时夏洛克就说过满意，大家可以从常情想一想，夏洛克满不满意。我觉得夏洛克其实并不满意，他不可能满意的。因为鲍西娅问的这话有点像：你小子服不服，是吧？现在已经给他收拾的服服帖帖的，然后问你满意吗？那此时此刻的夏洛克，我们可以看到，其实他已经连情绪都没有了，我们已经看不出需他要理解这一切，他连愤怒和鄙视都没有。对吧？

有人评价夏洛克在这一刻被实实在在地还原成了一个受苦受难的犹太人，一个没有权力说话的可怜虫。所以我想说的是，法律是什么？法律其实本来是一个话语的斗争，法律是以语言为武器进行斗争的一个理性的一个工具。而人又是会说话的动物，说话是人的本质属性。当人不再说话，不再进行法律辩护，这说明什么？说明一个人他对于法律规则所包含的那一套价值体系，已经不再认同。

好，我们休息一会，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