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花园

汪曾祺: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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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绿小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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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园是我们家最亮的地方。虽然它的动人处不是,至少不仅在于这点。


等斑鸠叫单声,等着一棵榆梅稍经一触,落下碎碎的瓣子,等着重新着色后的草,那时,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是那座花园。


我的记忆有菖蒲的味道。然而我们的园里可没有菖蒲呵。它是哪儿来的,那些草?这是 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但是我此刻把它们没有理由地纠在一起。


“巴根草,绿茵茵,唱个唱,把狗听。每个小孩子都这么唱过吧。有时什么也不做,我躺着,用手纸绕住它的根,用一种不露锋芒的力量拉,听顽强的根胡一处一处断了。这种声音只有拔草的人自己才听得见。当然我嘴里是含着一根草了。草根的甜味和它的若有似无的水红色是一种自然的巧合。




草被压倒了。有时我的头动一动,倒下的草又慢慢站起来。我静静地注视它,很久很久,看它的努力快要成功时,又把头枕上去,嘴里叫一声!有时,不在意,怜惜它的苦心,就算了。这种性格呀!那些草有时会吓我一跳的,它在我的耳根伸起腰来了,当我看天上的云。


我觉得虎耳草有一种腥味。


紫苏的叶子上了红色呵,暑假快过去了。


那棵大垂柳上常常有天牛,有时一个,两个的时候更多。它们总像有一桩事情要做,六只脚不停地运动。有时停下来,那动着的便是两根有节的触须了。我们以为天牛触须有一节就有一岁。捉天牛用手,不是如何困难的工作,即使它在树枝上转来转去,你等一个合适地点动手,常把脖子弄累了,但是失望的时候很少。这小小的生物完全如一个有教养、惜身份的绅士,动作从容不迫,虽有翅膀可从不想到飞;即是飞,也不远。一捉住,它便吱吱吜吜地叫,表示不同意,然而行为依然是温文尔雅的。天牛的玩法是用线扣在脖子上看它走。令人想起……不说也好。




蟋蟀已经变成大人玩意了。但是大人的兴趣在斗,而我们对于捉蟋蟀的兴趣恐怕要更大些。捉到一个蟋蟀,我不能看出它颈子上的细毛是瓦青还是朱砂,它的牙是米牙还是菜牙,但我仍然是那么欢喜。听,瞿瞿瞿瞿,哪里?这儿是的,这儿了!用草掏,手扒,水灌,嚯,蹦出来了。顾不得螺螺藤拉了手,扑,追着扑。有时正在外面玩得很好,忽然想起我的蟋蟀还没喂呐,于是赶紧回家。我每吃一个梨,一段藕,吃石榴吃菱,都要分给它一点。正吃着晚饭,我的蟋蟀叫了。我会举着筷子听半天,听完了对父亲笑笑,得意极了。


有的蝉不会叫,我们称之为哑巴。捉到哑巴比捉到红娘更坏。但哑巴也有一种玩法。用两个马齿苋的瓣子套起它的眼镜,那是刚刚合适的,仿佛马齿苋的瓣子天生就为了这种用处才长成那么个小口袋样子。一放手,哑巴就一直向上飞,决不偏斜转弯。




蜻蜓一个个选定地方息下,天就快晚了。有一种通身铁色的蜻蜓,翅膀较窄,称鬼蜻蜓。看它款款地飞在墙角花阴,不知什么道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过。


园里什么花开了,常常是我第一个发现。祖母的佛堂里那个铜瓶里的花常常是我换新。对于这个孝心的报酬是有须掐花供奉时总让我去。父亲一醒来,一股香气透进帐子,知道桂花开了,他常是坐起来,抽支烟,看着花,很深远地想着什么。冬天,下雪的冬天,一早上,家里谁也还没有起来,我常去园里摘一些冰心腊梅的朵子,再掺着鲜红的天竺果,用花丝穿成几柄,清水养在白磁碟子里放在妈和二伯母妆台上,再去上学。




我们那里有这么个习俗,谁拿着掐来的花在街上走,是可以抢的,表姐姐们每带了花回去,必是坐车。她们一来,都得上园里看看,有什么花开得正好,有时竟是特地为花来的。掐花的自然又是我。我乐于干这项差事。爬在海棠树上,梅树上,碧桃树上,丁香树上,听她们在下面说这枝,唉,这枝这枝,再过来一点,弯过去的,喏,唉,对了对了!冒一点险,总给办到。


我爱逗弄含羞草。触遍所有叶子,看都合起来了,我自低头看我的书,偷眼瞧它一片片地张开了,再猝然又来一下。他们都说这是不好的,有什么不好呢?




荷花像是清明栽种。有一天,紫红色的小觜子冒出来了水面,夏天就来了。荷叶上哗啦哗啦响了,母亲便把雨伞寻出来,小莲子会给我送去。


大雨忽然来了。一个青色的闪照在枫树上,我赶紧跑到柴草房里去。那是距我所在处最近的房屋。我爬到堆近屋顶的芦柴上,听水从高处流下来。响极了。訇——,空心的老桑树倒了,葡萄架塌了,我的四近越来越黑了,雨点在我头上乱跳。忽然一转身,墙角两个碧绿的东西在发光!哦,那是我常看见的老猫。老猫又生了一群小猫了。原来它每次生养都在这里。我看它们攒着吃奶,听着雨,雨慢慢小了。




家里宴客,晚上小方厅和花厅有人吃酒打牌。灯光照到花上,树上,令人极欢喜也十分忧郁。点一个纱灯,从家里到园里,又从园里到家里,我一晚上总走了无数趟。


小时候胆小害怕,黑魆魆的,树影风声,令人却步。而且相信园里有个白胡子老头子,一个土地花神,晚上会出来,在那个土山后面,花树下,冉冉地转圈子,见人也不避让。


有一年夏天,我已经像个大人了,天气郁闷,心上另外又有一点小事使我睡不着,半夜到园里去。一进门,我就停住了。我看见一个火星。咳嗽一声,招我前去,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正因为睡不着觉在园中徘徊。他让我抽一支烟,我搬了一张藤椅坐下,我们一直没有说话。那一次,我感觉我跟父亲靠得近极了。


似乎该再写一段作为收尾,但又似无须了。便这样吧,日后再说。逝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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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梅兰竹菊韵

    听这文章感觉自之置身花园中

  • 1358319ghpr

    文章开头结尾这个女的的声音能改改吗,晚上听见阴森森的,挺难受的!

  • 申悦耳

    怀人的文章读出了韵味

  • 小郭_gmv

  • 听友217336452

    汪老的文章真美!

  • 疯狂兔宝

    现在城里的孩子多可怜啊!成天生活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宅在家里被电子产品和繁重的学业包围,不和大自然接触,我相信到他们成年后,回味起童年来实在没什么可回味的!悲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