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北京的味儿(2) 北岛

32 北京的味儿(2) 北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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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北京的味儿(2) 北岛

(二)

        话说味儿,除了嗅觉,自然也包括味觉。味觉的记忆更内在,因而也更持久。

        鱼肝油味儿,唤醒我最早的童年之梦:在剪纸般的门窗深处,是一盏带有鱼腥味儿的灯光。那灯光大概与我服用鱼肝油的经验有关。

        起初,从父母严肃的表情中,我把它归为药类,保持着一种天生的警惕。当鱼肝油通过滴管滴在舌尖上,凉凉的,很快扩散开来,满嘴腥味儿。这从鳕鱼提炼的油脂,让我品尝到大海深处的孤独感。后来学到的进化论证实了这一点:鱼是人类的祖先。随着年龄增长,这孤独感被不断放大,构成青春期内在的轰鸣。

        滴管改成胶囊后,我把鱼肝油归为准糖果类,不再有抵触情绪。先咬破胶囊,待鱼肝油漏走再细嚼那胶质,有牛皮糖的口感。

        “大白兔”奶糖味儿。它是糖果之王,首先是那层半透明的米纸,在舌头上融化时带来预期的快感。“大白兔”奶味儿最重,据说七块糖等于一杯牛奶,为营养不良的孩子所渴望。可惜困难时期,“大白兔”被归入“高级糖”,有顺口溜为证:“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茅房”,可见那“高级循环”与平民百姓无关。

        多年后,一个法国朋友在巴黎让我再次尝到“大白兔”,令我激动不已,此后我身上常备那么几块,加入“高级老头”的行列。

        困难时期正赶上身体发育,我开始偷吃家里所有能吃的东西,从养在鱼缸的小球藻到父母配给的粘稠的卵磷脂,从钙片到枸杞子,从榨菜到黄酱,从海米到大葱……父母开始坚壁清野,可挡不住我与日俱增的食欲。什么都吃光了,我开始吞食味精。在美国,跟老外去中国餐馆,他们事先声明“No MSG”(不放味精),让我听了就他妈心烦。

        我把味精从瓶中倒在掌心,一小撮,先用舌尖舔舔,通过味蕾沿神经丛反射到大脑表层,引起最初的兴奋——好像品尝那被提纯的大海,那叫鲜!我开始逐渐加大剂量,刺激持续上升,直到鲜味儿完全消失。最后索性把剩下半瓶味精全倒进嘴里,引起大脑皮层的信号混乱或短路——晕眩恶心,一头栽倒在床上。我估摸,这跟吸毒的经验接近。

         父母抱怨,是谁打翻了味精瓶?

        在我们小学操场墙外,常有个小贩的叫卖声勾人魂魄。他从背囊像变戏法变出各种糖果小吃。由于同学引荐,我爱上桂皮。桂皮即桂树的树皮,中草药,辛辣中透着甘甜。两分钱能买好几块,比糖果经久耐吃多了。我用手绢包好,在课堂上时不时舔一下。说实话,除了那桂皮味儿,与知识有关的一切毫无印象。

        一天晚上,我和关铁林从学校回家,一个挑担的小贩在路上吆喝:“臭豆腐,酱豆腐——”我从未尝过臭豆腐,在关铁林怂恿下,花三分钱买了一块,仅一口就噎住了,我把剩下的扔到房上。

        回到家,保姆钱阿姨喊臭,东闻西嗅,非要追查来源。我冲进厕所刷牙漱口,又溜进厨房,用两大勺白糖糊住嘴。可钱阿姨依然翕动着鼻子,像警犬四处搜寻。

        (三)

        一个夏天的早上,我和一凡从三不老胡同1号出发,前往位于鼓楼方砖厂辛安里98号的中国民主促进会,那是我们父辈的工作单位。暑假期间,我们常步行到那儿打乒乓球,顺便嘛,采摘一棵野梨树上的小酸梨。

        一出三不老胡同口即德内大街,对面是我的小学所在的弘善胡同。东北角的小杂货铺发出信号,大脑中条件反射的红灯亮了,分泌出口水——上学路上,我常花两分钱买块糖,就着它把窝头顺进去。

        沿德内大街南行百余步,过马路来到刘海胡同副食店。门外菜棚正处理西红柿,一毛钱四斤;还有凭本供应的咸带鱼,三毛八一斤,招来成群的苍蝇,挥之不去。我和一凡本想买两个流汤的西红柿,凑凑兜里的钢蹦儿,咽了口唾沫走开。

        沿刘海胡同向东,到松树街北拐,穿过大新开胡同时,在路边的公共厕所撒泡尿。那小便池上的尿碱味儿熏得人睁不开眼,我们像在水中练习憋气,窜出好远才敢深呼吸,而花香沁人心脾——满地槐花。昨夜必是有雨,一潭潭小水洼折射出天光树影。

        拐进柳荫街一路向北,这里尽是深宅大院,尽北头高大的围墙后面,据说是徐向前元帅的宅邸。在树荫下,我们买了两根处理小豆冰棍,五分钱两根,省了一分钱。可这处理冰棍软塌塌的,眼看要化了,顾不得细品冰镇小豆的美味儿,两口就吸溜进去,我们抻着脖子仰望天空,肚子咕噜噜响。

        出了柳荫街是后海,豁然开朗。后海是什刹海的一部分,始于七百年前元大都时期。作为漕运的终点,这里曾一度繁华似锦。拐角处有棵巨大的国槐,为几个下象棋的人蔽荫。几个半大男孩正在捞蛤蜊,他们憋足气,跃起身往下扎猛子,脚丫蹬出水面,扑哧作响。岸边堆放着几只蛤蜊,大的像锅盖。蛤蜊散发着腥膻的怪味,似乎对人类发出最后的警告。

        我们沿后海南沿,用柳枝敲打着湖边铁栏杆。宽阔的水面陡然变窄,两岸由一石桥连缀,这就是银锭桥。银锭观山,乃燕京八景之一。桥边有“烤肉季”,这名扬天下的百年老店,对我等的神经是多大的考验:那烤羊肉的膻香味儿,伴着炭焦味儿及各种调料味儿随风飘荡,搅动我们的胃,提醒中午时分已近。

        我们一溜烟穿过烟袋斜街,来到繁华的地安门大街。北望鼓楼,过马路向南走,途经地安门商场副食店,门口贴出告示:处理点心渣儿(即把各种点心的残渣集中出售),我们旋风般冲进去,又旋风般冲了出来,那点心渣儿倒是挺招人爱,可惜粮票和钢蹦儿有限。

        沿地安门大街左拐进方砖厂胡同,再沿辛安里抵达目的地。“中国民主促进会全国委员会”的牌子,堂而皇之地挂在那儿,怎么看怎么像一句反动口号。

        我和一凡先到乒乓球室大战三盘,饥肠辘辘,下决心去摘酸梨垫垫肚子。那棵墙角的野梨树并没多高,三五个土灰色小梨垂在最高枝头。踩着一凡的肩膀我攀上树腰,再向更高的枝头挺进。眼看着快够到小梨,手背一阵刺痛,原来遭“洋剌子”的埋伏。

        从树上下来,吮吸那蜇红的伤口,但无济于事。从兜里掏出那几个小梨,在裤子上蹭蹭,咬了一口,又酸又涩,满嘴是难以下咽的残渣。食堂开饭的钟敲响了,一股猪肉炖白菜的香味儿飘过来。

北岛(1949-),诗人、作家。本名赵振开。著有诗集《在天涯》《守夜》,散文集《青灯》《城门开》,评论集《时间的玫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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