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上篇】她的高光时刻，从宣告死亡开始

鸳鸯（上篇）：少年心付一炬

刘敏涛（鸳鸯独白）

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这会子太太死了，他三媒六聘地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服侍老太太，若是老太太归西去了，他横竖还有三年的孝呢，没个娘才死了他先娶小老婆的。纵到了至急为难，我剪了头发当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呢！

鸳鸯是红楼梦中一个奇峰突起的人物。前四十回，她只是服侍贾母的一个丫鬟，后四十回，鸳鸯却大放异彩。她所有的华彩，都发生她在宣告死亡之后——不是肉身的死亡，而是她亲手将自己的退路全部斩断，宣告不嫁人、宣告出家、或者一死。把鸳鸯逼到这一步的人是贾赦，这个胡子花白的大老爷，想要强娶鸳鸯做妾。

按贾赦的大老婆邢夫人的意思，做妾也是极好的，她帮着丈夫纳妾，邢夫人殷勤地劝鸳鸯道：老爷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进门开了脸，就封你做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俗语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中了你。这一来，你可遂了素日志大心高的愿了。快跟我回老太太去！

邢夫人满以为，鸳鸯必定欢天喜地顺从的，因为她是贾府的家生女儿，父母兄嫂，都在府里做奴婢，婚姻不过凭主子一句话。按常理，这句话就是“出去配个小厮”，可现在，不仅配了个大老爷，还有个大太太保媒拉纤，多尊贵啊。谁肯放着主子奶奶不做，倒做丫头？眼看着鸳鸯红了脸，不肯去见贾母，邢夫人以为她必是害臊。便放了手，打算叫鸳鸯的家人来跟她说。

鸳鸯见邢夫人去找她家里，便躲进园子里来，正好撞上了平儿和袭人，她们原是从小的姐妹，有话并不瞒着，鸳鸯咬牙说出不愿意来，袭人也骂贾赦太好色了。平儿却笑道：你既不愿意，就叫老太太说，已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

袭人听了，也笑道，不然就许给宝玉吧。说着两个人笑起来。只有鸳鸯又是臊，又是气，又是急，鸳鸯不禁骂道：两个蹄子自以为有了结果，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事未必都随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别忒乐过了头！

鸳鸯不是骂平儿、骂袭人，而是一种整体的悲哀。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如今落在同一张铁网下，却被一点点甜头所分裂，两个暂时吃饱穿暖的，竟把牢笼当成了衣食父母，开始为牢笼外的鸳鸯盘算，是这个角落好一些，还是那个角落好一些。见鸳鸯急了，两人连忙央告，方才不过是开玩笑。这一刻，她们还不知道牢笼里只有生或者死，没有玩笑。

但鸳鸯一直都很清楚，牢笼在不断收紧，你看，邢夫人一声令下，鸳鸯的嫂子立刻赶来了。只见嫂子满面堆笑，拉着鸳鸯道：哪里没找到，姑娘跑了这里来。快来，我告诉你一句好话，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鸳鸯站起身来，照她嫂子脸上下死劲地啐了一口，指着骂道：

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这个时刻，我们明确地知道了鸳鸯为什么拒绝。她拒绝的是鲜活的生命被压缩成小老婆三个字，用身体为代价，从一个男人那里换来少得可怜的权力，然后她就不再是她自己了，她成了那点权力的宿主，往上奉承着更大的宿主，往下有亲人闻着权力的味道，吸她的血。一个活人慢慢吃成空壳。偌大的贾府，活着多少这样的行尸走肉呢？

鸳鸯的嫂子扫兴而归，回报到贾赦耳中，贾赦大怒起来，他是一个被权力吃得最空的人，在他看来，没有鸳鸯想不想，只有他贾赦强不强，拒绝是挑战他的权威。贾赦恼羞成怒，索性拿话把鸳鸯逼到了绝路上，说道：

自古嫦娥恋少年，她必定是嫌我老了，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叫她早早歇了心！我要她不来，谁还敢收。若是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凭她嫁到谁家，也难出我的手中！你告诉她，除非她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她！

鸳鸯的哥嫂连声答“是”，又来威逼鸳鸯，气得鸳鸯无话可回，鸳鸯想了半天道：便愿意，也须得你们带了我去回一声老太太。

鸳鸯哥嫂见她明白过来，喜不自胜，即刻一同来至贾母房里，可巧众人都在贾母房里凑趣儿。鸳鸯当着众人跪下，一行哭，一行说：邢夫人怎样游说，贾赦又怎样逼迫，怎样污蔑她恋上了宝玉。最后，鸳鸯发了一个重誓：

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服侍老太太归了西，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姑子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把剪子，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绞。慌得丫鬟婆子一拥而上，劝的劝，拦的拦。贾母气得浑身乱颤，骂道：我统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

贾母这一骂也是相当惊人。她骂的不是逼奸强娶，而是居然敢动她的人。由此我们突然意识到，整件事里，每个人的发言，都是基于权力关系的——邢夫人讲的是作妾比作丫头强，平儿袭人讲的是作少爷的妾，比作老爷的强；哥嫂讲的是嫁老爷，比嫁小厮强。连最后拯救了鸳鸯的贾母，也是因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而激怒。

所有的人，都在试图用一种权力凌驾另一种，只有鸳鸯始终在讲个人意愿，简简单单基于人性的要，或者不要。但她付出的却是生命的代价。这个故事令人窒息，因为它让我们看到，当一切都以权力高下排列的时候，留给人性的缝隙是极为狭小的，你要爱干什么，你要自由干什么？坚持人性，甚至意味着赌上性命。贾母去世之后，鸳鸯果然自杀殉主，此刻，在贾母面前的一番哭诉，其实就是她的遗言。

面对压倒性的权力，无可反抗时，自杀就是最后的反抗。拒绝婚姻时，鸳鸯并没有死，但是，从那一刻起，每个人都听到她生命倒计时的声音，这比真正的死亡更加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