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第26集-原来万物与我是一个整体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傅佩荣。

这一集的主题是：原来万物与我是一个整体。

我们要进展到《庄子‧齐物论》的第九章，这一章也是非常的精彩，首先要请思考一下，向过去追溯，到底能够掌握到“开始”吗？能够掌握到“有”吗？“开始”代表时间上最早那一点，“有”代表有万物存在，能不能找到“开始”跟“存在”的东西呢？因为前面学过古人最高智慧是不曾有万物存在，要继续发挥。人的思想在回到根源的时候有那些东西？就算掌握到的话能够说得清楚吗？

接着，庄子就掌握到重点了。如果天下万物都可以把它整齐看待的话，那各种区分都没有必要了。从无限来看，宇宙万物的空间上存在的大小，完全可以化解；从永恒来看，有什么东西，有的长寿，有的夭折，有差别吗？这种区分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泯除一切区分之后，在时间空间上通通消解之后，就会发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话是重点。

我们先看看庄子的原文是怎么说的。他说。“现在譬如有人在这里说了一番话，不知道这番话与别人说的是相同呢？还是不同？不管相同或不同，既然同样都是说话，彼此就没有差别了。虽然如此，还是让我试着说说。

宇宙有它的“开始”，还有它的“尚未有开始”的阶段，更有它的“尚未有『尚未有开始』”的阶段。宇宙有“有”的状态，也有“无”的状态，还有“尚未有无”的状态，更有“尚未有『尚未有无』”的状态。忽然之间出现了“有”与“无”，但不知道这个“有”与这个“无”，究竟谁是“有”谁是“无”。现在我已经说了一番话，但不知道我所说的这一切，真的有说吗？还是真的没有说？“

这一段听起来有一点难以了解，为什么？如果说宇宙有开始，那就请问开始之前是什么？—“尚未有开始”，那这个之前呢？—“尚未有『尚未有开始』”。这样能够说得完吗？永远说不完，所以说宇宙万物说它有开始的话，就要一直问“开始之前是什么”？

像很多人非常聪明，他听到我们讲宇宙万物的开始，他就想到说是不是有一个“霹雳说”，就是大爆炸的理论。他就问，请问大爆炸以前是什么？很好的问题，庄子就问这样的问题，大爆炸以前一定有什么东西，否则是什么东西在爆炸？那个东西之前又是什么东西？到最后这个问题无解。

以人的理性来说，不管是“霹雳说”还是“黑洞说”，都没有办法去理解，在这个时候只能把它放在一边。但是一定要记得，今天这个世界上，有万物的存在跟变化，我一提到变化就知道它本身没有自己的基础，所以你需要找到来源跟归宿。

接着你看到存在的东西，宇宙有“有”的状态，也有“无”的状态，“有”跟“无”这两个字，在老子的时候比较简单。“有”代表有形，“无”代表无形，有形之物都来自于无形之物。因为人的视觉是掌握一样东西的最简单的方法。

到庄子的时候，他的用词更进一步，“有”跟“无”是两种状态。不再是有形、无形。“有”就是有东西，他并不是说空洞的一个“有”这个字—有东西有万物。

在这个之前呢？“无”万物，因为万物在变化，当然可能有“无”的一种可能性。任何东西只要有开始有变化有结束，都有一个宇宙万物还没有出现的阶段，这叫做“无”。

你一说“无”，就有“尚未有无”的状态，“无”之前是什么？你说，“无”之前那是什么？如果是“无”之前也是“无”的话，那不是重复吗？“无”之前是一种“尚未有无”的一种状态，只能这样讲。庄子推了两次，“尚未有『尚未有无』”的状态，不能再推了，你再推的话就是无限后退，不会有结论的。

很多人在这个地方就想说，西方人怎么讲他们信仰里面的上帝呢？因为他们认为上帝创造一切，我们可以用庄子的方式来问他说，上帝怎么来的？上帝以前是什么？

我还记得我女儿小时候，就问过我这个问题。她去念一个幼稚园，听到里面的老师说，上帝创造世界跟人类。她很聪明，回家就问我说，上帝是谁造的？我当时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跟她讲的话，讲不清楚，她如果念大学的时候，我就可以回答她了。

我们可以这样回答。

“假设上帝是X所造，X才是上帝。你上帝的名词用错地方了，你问X怎么来的？假设X是Y所造，那Y才是上帝，你再继续问啊， XYZ再从ABCD开始，你一直问我一直这样回答，结论是什么？结论是上帝的定义，就是祂本身不能被造，祂才能造万物。

这很简单，你说这样不是有一点好像言词在诡辩的样子。不是诡辩，你后面看到〈大宗师〉篇，庄子讲“道”的时候，我先预告一下，庄子讲四个字 “道”是—“自本自根”，自己为本，自己为根。自己为本自己为根的话，就是它可以创造万物，或者至少万物从它而来。而它本身不能有别的来源，因为它“自己为本，自己为根”。就跟我刚刚回答大学生的问题一样。

你说上帝谁造的，只能说假设上帝是被A所造，那A才是真的上帝。刚刚说上帝的那个上帝，你用错了，因为祂被A所造， A才是上帝。那A被谁所造？你不能问啊，因为上帝的定义是祂不能被造，祂只能够“自本自根”，做为万物的来源。

西方人没有用到庄子这么精巧的中文，祂用的是“自因”，自己是自己的原因。这说明什么？说明大家都是有脑袋可以思考的，结论都是类似的。所以庄子把这些都加以厘清了。

接着，他再发挥什么？就是我们的重点了，我把原文继续说。“天下没有比秋天兔毛尖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还算小呢；天下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人，而彭祖还算短命呢。天地与我一起存在，万物与我合为一体。既然合为一体，还能有话说吗？既然说了合为一体，还能没有话说吗？合为一体，与说“合为一体”这句话，加起来就是二；二与最原始的一加起来就是三。如此推演下去，就是善于计算的人也数不清楚，何况是普通人？所以，从无到有，已经推算出三了，何况是“从有到有”？不要再追逐这些问题了，顺着状况去做就对了。“

这一段内容太丰富了，前面跟你说秋天兔毛尖端，在《庄子》书里面叫做秋毫之末，那是最细的东西。结果它变成大的，泰山变成小的，为什么？不要说泰山，从远的地方看，地球只是一个黑点啊。你说秋毫之末跟泰山同时比，怎么样？谁在比啊？你这个比有什么意义？

后面讲到年岁，婴儿生下来几天夭折了，彭祖活了八百岁，结果他说天下没有比这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彭祖还算短命。

从永恒来看，一岁或是一个月，跟八百岁，有什么差别？这就是庄子的智慧。差别都是人的感觉，人的认知造成的后果。所以后面这句话太好了—“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它在说什么？为什么说“天地与我并生”？你想想看，对一个人来说，他过世的时候，天地对他还有意义吗？不是跟他一起结束吗？他出生的时候那一刹那，天地对他来说不是才展现出来吗？

“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话说得真妙，万物与我构成一个整体，为什么？都在道里面。我跟万物本来没什么分别的。就因为这句话，这句话被翻译成各种外文之后，西方的学者，大多数都认为庄子属于密契主义。什么叫密契主义？我们以前把它翻译成神秘主义，不是很恰当，密契主义就是说宇宙万物合而为一，最主要是合一的观念。很多信徒信仰宗教或信仰神信仰佛，在祷告的时候忽然有一种感受，感觉到跟他信仰的对象合而为一，有一种非常喜悦的感觉，这叫做密契经验。

庄子这句话就够了，“万物与我为一”，西方所有的学者都认为这就是密契经验的表现。说实在，我们不必讲这么复杂的词。

庄子的思想是道家，道家就是希望你悟道，能够了解“道是万物的来源跟归宿”，人生的所有的一切变化都可以安顿在“道”里面，这不就够了吗？

比较麻烦是最后面一二 三，你看到庄子说一二 三，就会想到老子第42章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我这边要补充一下，庄子说的跟老子说的，没什么关系。

老子说的是很具体，他最后讲“万物负阴而抱阳”，所以老子那边有他的一个上下文的脉络。

庄子这边说什么？他说本来都不需要人去说话，人说话都使用的认知能力，跟他分辨的一种本事，分辨这个跟那个不一样，分了半天都是浪费力气，或是白费力气，只有对于人的世界对当时有点用处。

前面听过朝三暮四，朝四暮三，所以这边讲到一二三，就变成说很多事情都是人类说话才造成的问题。你把说话尽量减少，或是说的范围尽量自我约束，问题就会少了很多。所以这些都是《庄子》里面非常重要的观念。

下一集我们要谈的主题是：不知就承认不知，才是真正的高明。

这一集就谈到这里。我是傅佩荣，谢谢你的收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