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普鸣丨马克斯·韦伯怎样划分“传统社会”与“现代世界”？

在今天的节目中，我们将更深入地讨论19和20世纪西方社会的发展，当时的思想家们怎么思考西方现代性的诞生，分析他们为什么认为现代性是独一无二的，是对全世界的发展具有重大意义的，而且只有在西方出现。我们的讨论所聚焦的关键时期，正是19世纪的欧洲。19世纪的确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革，所有思想家们所关注的关键事物也的确一一涌现了。你确实可以看到资本主义是在19世纪出现的；你也可以看到在欧洲，长久以来，人们第一次能够仅仅通过获取财富就可以改变社会地位。

在这个时期，你开始看到政府的出现，至少欧洲正试图以精英治国，人们开始依靠才能，而非出身获得权力地位。虽然与后来的历史发展相比，这些发展可能太过微不足道，但却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在欧洲切切实实发生了。于是思想家们开始试图去了解它们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又为什么如此重要。他们的参照点大致就是18世纪的欧洲，也就是上述现代性变革出现的前夕。无可否认，在18世纪的欧洲，人的出身基本上完全决定了他的权力和地位。

事实上，你的出身决定了你未来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决定了你的社会地位、政治地位、权力地位和你拥有多少土地等等，这一切完全是由出身决定的。虽然18世纪开始出现了市场活动，但那不过只是小小的萌芽，如果你不是出身于富裕阶层，你就不可能获得大量财富。总的来说，18世纪的欧洲几乎没有任何社会流动性。在19世纪的思想家看来，这个世界具备了他们口中的“传统社会”的所有特质。

不仅18世纪的欧洲具备这些特质，他们还认为这实际上阐释了19世纪以前所有的世界史，整部世界史都是由这些传统社会所主宰。在这些社会中，所有权力地位仅由人的出身所决定。人们降生到世界上，就被告知应该相信什么，被告知天命等各种事物的本质是什么。与此同时，人们出生之后，他们接受的所有训练都只是为了让他们接受命运的安排，接受他们既定的社会地位，接受他们被告知的关于世界的本质。

根据这些思想家的观点，人类真的千百年来都以这样的方式生存，直到19世纪的欧洲，人类再次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述提到的所有“传统社会”的特质开始瓦解，最重要的是，思想家口中的“现代世界”终于诞生了。在现代世界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个个体在出生后都能够为他们自己做选择，选择他们想要在生活中扮演的角色。至少，无数的可能性被打开了。人们有机会通过积聚财富来获得政治权力，有机会凭借自己的才能而非出身获得某些政治权力。人们得以开始以自己的方式思考世界的存在，思考神的存在。

换句话说，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开始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思想家认为19世纪科学的诞生同样促发人有创造世界的可能。科学之所以会出现，原因是当时的人们强烈地感受到，人类可以通过加深对世界的了解，从而更好地调配世界的资源，促进人类繁荣。在这种观念的影响下，人们试图了解世界，掌控世界。思想家认为这又是另一样与他们口中的“传统社会”完全不一样的特质。在“传统社会”中，人类只能接受既定的世界，因为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人类被禁止以自己的方式重新思考世界的存在，也被禁止去大刀阔斧地改造这个世界。当这些关于“现代世界”与“传统社会”的理论在19世纪不断发展，提出这些理论的思想家们需要断言，这并非仅仅关乎于欧洲的发展轨迹。他们需要证明自己关于传统的论断是正确的，这些理论也就必须放诸四海皆准，也就是在比较的情况下，同样适用于世界上其他地方。

我们很快会提到，出于各种各样以及非常重要的原因，中国被选为一个大写的“他者”。中国被他们定义为终极传统社会。根据他们的观点，中国之所以是终极传统社会，是因为中国人活在一种“宇宙论”当中，注意，“宇宙论”这个词在19世纪的使用频率非常高，而中国人的这种宇宙论非常符合19世纪思想家们关于“传统”的各种论断。这是一个传统的世界，人们认为这个世界是和谐的。出生在这样的世界里，人们必须接受世界所分配给每个人的角色，如果他们能恰如其分地扮演自己的角色，他们就能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

而如果他们不能恰当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他们就不能成功。所以，这是一个既定的世界，人们在世界上的行为、思想和工作方式被预先规定了。中国被看作是西方的“另一个极点”，是思想家们所说的“传统社会”的完美代表。在这种叙事中，中国社会没有发展出科学，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也没有发展出现代性。遵循这种论述逻辑的第一位伟大思想家是19世纪的黑格尔。假如要举出一个鲜明的示例，说明黑格尔是如何看待世界的发展，我们可以看看黑格尔在许多著作中都提到的关于现代商人的论述。在这些论述中，他会先介绍非西方社会。而中国恰恰成为了他介绍的重点，从很多方面来看，黑格尔都把中国视为最重要的对照。

在他的论述中，他会先描述其他文明，特别是中国。他认为，中国作为一个典型的传统社会，正是被他们自身的宇宙观给约束了。接着，他的论述转向古希腊。根据黑格尔的说法，在古希腊，人类历史上首次开始发展出理性的概念，也是人类历史上首次试图去理解周围的世界。因此，古希腊人试图从科学和哲学的角度来理解这个世界，这最终为两千年后现代性的诞生奠定了基础。

接着，黑格尔的论述从古希腊的历史延伸到欧洲其余的地方，当然这也一直延伸到了他所处的关键时代，也就是科学、资本主义，以及最重要的现代性所诞生的时代。听到这里，你可能会觉得奇怪，这个论断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然而这种说法一直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延续了两个多世纪。19世纪大多数伟大的思想家都接受了类似的论断，即中国作为一个停留在原点的社会，完美地契合了关于传统社会的定义。

不过到目前为止，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还要数马克斯·韦伯。韦伯在20世纪早期的著作中进一步发展了黑格尔的观点，自此之后，他的论述成为了西方的主流，成为了西方有关现代性起源的影响最深远的理论。基于黑格尔的观点，韦伯作了一些关键的改动，事实证明这些改动非常重要。韦伯认为，不不不，我们不要把中国放在世界史的开端，换句话说，我们不要把中国放在古希腊前进行讨论。我们应该把所有不同的伟大文明都放在同一个平台进行比较，看看他们过去，比如说过去三千年来的发展历程，然后，根据韦伯的观点，看看是什么孕育了西方现代性的出现。

韦伯研究的一个重点，在于这些主要文明的宗教信仰。他认为其中三个文明非常重要。显然，西方算一个，他认为只有西方孕育出了现代性。而另外两个重要文明则是印度和中国。我个人认为中国是他论述中最重要的例子。韦伯提出的问题是：为什么印度和中国拥有璀璨的文明，然而正是这些璀璨的文明最终却阻碍了他们前进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