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鸡尖汤和婴儿血统

大家好，我是马瑞芳，欢迎听马瑞芳品读金瓶梅，我们今天讲一碗鸡尖汤和婴儿血统。一碗汤，题目是不是太小了？岂不知，细枝末节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正是《红楼梦》从《金瓶梅》学到的葵花宝典。

从今天开始，我们从多方面多角度分析人情小说开山之作《金瓶梅》对人情小说顶峰之作也是古代小说顶峰之作《红楼梦》的影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写个个皆知，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壸（亦作‘阃’）奥”《红楼梦》第十三回写的是秦可卿之死，看来，脂砚斋看出来，秦可卿之死跟李瓶儿之死有密切承传关系，所以才说“深得金瓶壸奥”。

古代把宫中巷叫作“壸”，壸奥，指的是内室深处,引申意思是对整个建筑布局了如指掌，也比喻学问达到精微深奥境界。《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的意思就是《红楼梦》的方方面面学了《金瓶梅》。我们先看看曹雪芹怎么从兰陵笑笑生那儿讨来一碗汤做好文章的密诀。

《红楼梦》第三十五回“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结梅花络”写贾宝玉挨打之后想喝小荷叶小莲蓬汤，围绕一碗汤小说出现一系列精彩情节。这种写法受到红学家大力赞扬，但是，它是曹雪芹的发明创造吗？

不是，是兰陵笑笑生首先在《金瓶梅》推出来一碗汤上话人生。潘金莲入西门府不久，就用一碗银鱼汤，调唆西门庆打孙雪娥，这是兰陵笑笑生一碗汤上话人生的牛刀小试，后来春梅用一碗汤做的文章就更厉害。她用一碗鸡尖汤保护自己深藏的人生大机密，用一碗汤“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这一碗汤害死几条人命，这是怎么回事呢？

西门庆死了，春梅却时来运转。她被卖给周守备，因年轻美貌立做姨奶奶，生儿子后当家理事。当年潘金莲调唆西门庆打孙雪娥，孙雪娥怀恨在心。西门庆死后，孙雪娥调唆吴月娘轰走陈经济、卖了春梅和潘金莲。孙雪娥被来旺盗拐被送到官府，春梅派人把她买回守备府。孙雪娥发现当家姨奶奶竟是昔日仇家，“不免低头进见”、磕头。“春梅把眼瞪一瞪，唤将当直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扯去了䯼髻，剥了上盖衣服，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世事无常，西门庆的通房丫鬟成了西门庆四妾的主子。

春梅把孙雪娥买进守备府，是出于报复心理，想折磨对头寻开心。陈经济出现之后，孙雪娥成了春梅心腹大患。陈经济是在游离失所、不得不做道士同性恋伙伴情况下，出现在春梅面前的：陈经济和泼皮刘二争风吃醋，刘二是守备府张胜的小舅子，他把陈经济打了一顿，扭送守备府。

周守备升堂，下令打不守清规的陈道士。恰好张胜抱着小衙内看审案。“小衙内看见走过来打经济，在怀里拦不住，扑着要经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忙走过来。那小衙内亦发大哭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结果，春梅看到了情人陈经济！她对周守备说陈道士是她的“姑表兄弟”。周守备请陈道士后堂相见，春梅却叫他先走，我慢慢地再叫他。春梅为什么不急于见陈经济？因为现在不能见。

春梅想：“剜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孙雪娥是“眼前疮”，陈经济是“心头肉”，“眼前疮”“心头肉”是两个有深刻内涵的对应词。陈经济不过是潘金莲命春梅“也睡一睡”才勾联上，怎么会成了“心头肉”？秘密藏在小衙内身上。周守备“喜似席上之珍，过如无价之宝”的小衙内，像赳赳武夫的后代吗？一点儿都不像。小衙内什么样儿？小说用了八个字形容“貌如冠玉，唇若涂朱”。陈经济什么样儿？在他的同性恋伙伴金道士眼中，也是八个字“齿白唇红，面如傅粉”。小衙内和陈经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

更耐人寻味的是，小衙内见到陈经济就要他抱，不抱就哭，这叫什么？父子天性。蒲松龄虽然把《金瓶梅》叫“淫史”，但是我发现，《聊斋志异·王桂庵》写寄生“襁褓认父”，我怀疑就是蒲松龄从兰陵笑笑生这儿学了一手。兰陵笑笑生没有直接写周守备小衙内是向陈经济“襁褓认父”，但从这些蛛丝马迹看，周守备的小衙内就是陈经济的儿子！这样一来，相比于春梅和陈经济不是表姐弟，更是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而可能揭开春梅和“心头肉”陈经济这些秘密的人，就是“眼前疮”孙雪娥。

孙雪娥当然知道，春梅和陈经济不是什么“表姐弟”；

孙雪娥早就知道春梅和潘金莲通同养汉，养的对象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

孙雪娥还知道春梅被薛嫂领走后，陈经济前往探望，在薛嫂包庇下，春梅和陈经济度过“春宵一刻”，春梅是跟陈经济珠胎暗结之后才进了守备府......

孙雪娥是春梅命中魔星。在西门府，孙雪娥一出手，就把春梅、潘金莲、陈经济轰出西门府；在守备府，如果孙雪娥再出手，一定会洞穿春梅严守的机密，把春梅的春梦彻底击碎。所以春梅要设计摆布孙雪娥。她见到陈经济后就躺在床上装病。

丫鬟海棠精心熬粥来，给她泼了。她对丫鬟兰花说：“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着淫妇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口儿。教他多放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孙雪娥马上宰了两只小鸡，剔选翅尖，用快刀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酸笋做成汤。春梅尝一口，立即大骂“精水寡淡”，孙雪娥重做，春梅又嫌咸，把汤泼到地下。

孙雪娥忍不住咕哝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兰花把这话报告春梅，春梅立即大怒，派人抓来孙雪娥，亲手揪打问罪，大骂“淫妇奴才”，说“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我这般大”，命孙雪娥当天井跪着，脱去衣服打三十大棍。

守备二房劝“免褪小衣”，春梅立即歇斯底里大发作：“哪个拦我，我先把孩子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她便是了。”春梅用儿子挟制周守备。周守备下令把孙雪娥打得皮开肉绽。接着，春梅叫来薛嫂卖掉孙雪娥：“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春梅故意只要自己当年身价的一半儿，证明孙雪娥不值钱，还要把她卖进低级妓院。

春梅替潘金莲报了仇，也为自己跟陈经济重新私通，扫除了障碍。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生计划”，居然靠一碗鸡尖汤完成。

婴儿血统在小说布局中起作用，拟话本《滕大尹鬼断家私》早就写过。兰陵笑笑生不是开创者。但娴熟地拿婴儿甚至胎儿身世纠结成人恩怨，是《金瓶梅》奇兵突出的武器。潘金莲制造李瓶儿儿子血统不正的舆论，我们前边讲过，听说李瓶儿临产，潘金莲就说：她不该这个月生，该晚两个月。言外之意，孩子现在出生，就不是西门庆的骨血。潘金莲一有机会，就说官哥儿“还不知是谁家的种哩！”

西门庆为保佑儿子长命，把官哥儿寄名道观。官哥儿穿上道士服，孟玉楼说：官哥儿还真像个小道士。潘金莲接过来说：“甚么小道士儿，就是个小太乙儿！”“太乙”是北斗星名，潘金莲称“小太乙儿”却是用谐音，李瓶儿前夫蒋竹山是太医，小太乙就是小蒋竹山。

结果《金瓶梅》真正血统不正的不是李瓶儿的儿子，而是潘金莲不能出生的儿子，还有潘金莲一丘之貉春梅的儿子。潘金莲在西门庆身边生活六年，千方百计争宠，却就是做不成母亲。西门庆刚死，潘金莲和陈经济勾搭成奸却怀孕了，不得不求堕胎药，白白胖胖的儿子被掏粪者用净桶挑出西门府。

大家可能想像不到，春梅的儿子得算西门庆的外孙。是不是太奇怪，不奇怪。春梅的儿子是进守备府前和陈经济春风一度怀的孕。为了保住儿子的血统秘密，春梅把知情人孙雪娥卖进妓院，然后把儿子的生父陈经济招入守备府，给他娶上房妻子做掩护，两个人恣意淫乐。不久，陈经济向春梅汇报守备府的张胜包占孙雪娥。为了保住儿子身世的秘密，春梅设计要杀张胜，张胜听到了，他杀了陈经济。张胜被周守备乱棍打死。张胜死了，孙雪娥只好上吊。

陈经济、张胜、孙雪娥三个成年人丧命的根源，都是因为春梅儿子的身世秘密。而按封建宗法制规定，不管什么女人生儿子，名义上都属嫡妻，也就是说，不管什么女人替陈经济生儿子，孩子的嫡母都是西门庆的女儿西门大姐。这样一来，春梅的儿子、名义上的周守备小衙内，就是西门庆的外孙。世界是何等的小！

大家看，《金瓶梅》写的似乎是鸡毛蒜皮，似乎是鸡零狗碎，可是一碗小小的鸡尖汤竟然能负荷这么重大的人生问题，用一碗汤做大文章，写出令人触目惊心的腥风血雨。一碗汤牵涉三条人命，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而用一碗汤写人情世态，《红楼梦》做得非常精彩，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贾宝玉挨打后，曹雪芹写了一碗小荷叶小莲蓬汤。先是王熙凤找做汤的模子，薛姨妈叹息，你们府上真是想绝了，一碗汤还有这么多的讲究，接着，王熙凤借这碗汤巴结贾母，贾母周围的人纷纷表演，贾宝玉终于要喝这碗汤，却偏偏是金钏的妹妹玉钏送来，而金钏是因为贾宝玉投井而死的。

贾宝玉只顾讨好玉钏，把汤泼到自己手上，他没有喝成这碗汤，反而问玉钏烫手没有，傅试家的婆子恰好来请安，于是，两个婆子的对话，又把贾宝玉的个性做了一番独到描绘。如果说《金瓶梅》这碗鸡尖汤做得令人毛骨耸然，那么《红楼梦》这碗小荷叶小莲蓬汤就做得令人心情愉悦。但是《红楼梦》是从《金瓶梅》学的，这一点没有疑义。

而用婴儿血统做文章，《红楼梦》的例子也是人人皆知，王熙凤害尤二姐，秋桐是马前卒，秋桐最常骂的，就是尤二姐的孩子还不知是什么野种。

而不管是用一碗汤做人生大文章，还是用婴儿血统做妙文章，《金瓶梅》都给《红楼梦》提供了借鉴。

我们下次讲一个有趣的话题金镯子和银回回壶。兰陵笑笑生又教了曹雪芹一手，我们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