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六章】谷神不死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傅佩荣。我们这一集的主题是：谷神何以不死？要介绍《老子·第6章》。我们说过，《老子》全书有十几章专门讨论有关“道”的，既然学习老子的道家，就不可能绕开“道”这个观念，但这个观念实在不容易说清楚。我们常常记得《老子·第1章》开头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所以每一次遇到这样的章节，我们都要特别用心地尽量把它说清楚。我们先把第6章的原文读一遍，原文是：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

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绵绵若存，用之不勤。

只有简单的三行，怎么理解呢？我先用白话把它说一遍：虚谷之神不会死亡，可以称为神奇的生殖力。神奇的生殖力有个出口，可以称为天地的根源。它若隐若现好像存在，作用却是无穷无尽。最后这一句我们领教过了，“好像”存在，作用却是无穷无尽，这是老子的疑似法，是他惯用的手法。

首先，“谷神”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念一本书，最怕看到孤证，就是只出现一次的概念，你很难对照比较，就不容易了解了。“谷神”是什么？谷就是山谷。老子对于“谷”这个字显然有过观察。他描写圣人修养的时候，会说他的心胸开阔就像山谷一样，两座山之间的河谷可以让河流流过去。

这个“谷”有两点特色：一是空虚的，二是低卑的。

先说空虚，它如果装满或充实的话，你就看到河流而看不到河谷了，所以它必须是空虚的，可以让河水通行。在本质上，“谷”与“山”相互对照，是空虚的。

第二个是低卑的，它位置很低，当然还有比它更低的江海，将来也会看到相关的对照，提到川谷与江海的关系。

那什么叫“谷神”呢？“神”这个字古人经常使用，一般来说它有两方面的考虑：

一方面，“神”就是鬼神的神，真的有一种力量存在，可以对人降福或降祸的。所以古人谈到鬼神的时候都会说，小心啊，鬼神会赏善罚恶的。

另外一个用法就是，“神”代表神妙的作用。那现在讲“谷神”的话怎么说呢？可以把它理解为，所谓的“谷神”就是使谷成为谷的力量，那就是神妙的作用了，这个谷可以让河流流过去，让水充满。

通常作为“谷”来说的话，它是保持空虚状态的，空虚状态就有无限的可能性，所以后面说它“不死”。“不死”是很标准的否定式句法，就是说谷神永远不会死亡或消失，因为使谷成为谷的力量永远存在，所以就可以称它为神奇的生殖力。

“玄牝”什么意思？“牝”是形容雌性的生殖力，“玄”代表玄妙的。在《老子·第1章》也提过“玄之又玄”，代表人对宇宙最深的秘密会觉得很难理解，就把它当作奥妙来看待，这也间接承认我们的理智有所限制。

接着，“玄牝之门”就是这种神奇的生殖力有一个门户，由这个门户才使得这个力量源源不绝表现出来，这个“门”就称作天地之根。老子也常常使用“根”这个字，他认为宇宙万物都是要回到自己的根源，代表他很重视根源。那么你既然说它是“天地根”，就代表“道”是天地的根源。除了“道”之外，还可能有什么呢？

那怎么去理解“道”呢？就用谷神作为比喻，“道”就是使谷成为谷的那个力量。事实上，万物都来自于道，所以用谷来表示“道”本身，可以让河水充满与流过，而它保持一种空虚状态，并且处在卑下的地方，可以包容承受所有的一切。所以，这里所说的就是“道”的特殊作用。

王弼的注解说得很清楚。他认为：谷中央什么都没有，没有形状，也没有影子，没有阻挡，也没有冲突。它处在卑下的地方，但它不变动；处在安静的位置，但它不消退。万物由它而成，但是你看不到它的形态。所以就以这个谷神来比喻道的作用。

天地是万物存在的场所，是最大的领域，可以代表整个自然界；那么天与地的根源当然是“道”了。所以老子用谷神代替道，说它永远存在，这是很合理的想法。

接着两句话，说它是“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要注意“若”这个字，若就是好像，也就是老子用的疑似法，就是我无法正面描述道“是”什么，但我又不愿意光说它“不是”什么，所以就说它“好像”是什么。说“它好像是什么”并没有肯定，而是用怀疑的口吻说的。但是说它好像是什么，又显然说了一些话，使我们可以顺着这个思路，用他所谓的“好像”去进行想象。

所以这里说它“绵绵若存”，“绵绵”是若隐若现的样子，“若存”就是好像存在。你不能直接说它是存在，因为你一说“道”是存在，那很抱歉，那万物是不是存在呢？这两个“存在”完全不一样。万物的存在是短暂的，充满变化的。而道呢？它是存在本身，永远而不变。所以一开头他就会说“谷神不死”，“不死”两个字就代表它永远存在，并且它那个存在与万物的存在不仅不能够等量齐观，甚至天差地别。

“道”是一切存在的来源与归宿，也就是它的作用是无穷无尽的。在这里我们都知道“即用显体”这样的思考方式。当你不知道一样东西的本体是什么样的情况，就看它有什么作用，由它的作用去判断它的本体应该是什么样的情况。“体”与“用”两个词，近代以来常常出现。

譬如我们听过“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就是我们自己中国人有自己的学问，以它作为本体；用的时候，因为西方的学术比较进步，对于社会生活的改善比较明确，所以就要用到西学方面的。但是这种中西体用的问题非常复杂，不容易说清楚。我们只是说明“即用显体”这个词是可以成立的。

所以后代很多学者都会提到，你想知道一样东西吗？你无法了解它的本身是什么，就只能从它的作用来看。谈到作用的时候，别人就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样的东西。在这里所肯定的是，道的作用是无穷无尽的。

我们再总结一下前面所说的，天地有穷而道无穷，因此可以肯定道是不死的。谷中间是空虚的，为什么称它为神呢？因为你无法预测。有时候水满了，有时候是空旷的，所以那个使谷成为谷的力量就是道了。所以用谷来象征道，有它的合理性。

严复先生翻译了《天演论》，他对老子有相当的研究，他怎么解释“谷神不死”这句话呢？他说：道是虚的，所以称为谷；但道是因应无穷的，所以称它为神。道在第5章讲过，“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好像风箱一样，这是讲天地之间；天地也来自于道，天地之间不断产生出万物，永远不会穷尽，可以说它是不死的。同时，这三点合起来看，可以说：谷神是虚无的；是可以做无穷的应用；它一直存在，可以创生万物。这三点都是道的具体表现。换句话说，我们无法直接掌握道是什么情况，只能从它的作用来加以描述。

在这一集里面，我们学到什么呢？

我们看到《老子·第6章》内容很短，但含义很深，因为谈的是道家核心的观念“道”这个字。“道”所代表的是万物的来源与归宿，所以用山谷的神来作为象征。谷是空虚的，空虚代表可以容纳所有的东西，可以让万物像河水一样经过它，好像河流经过山谷；等到天气一变化，一段时间不下雨，山谷又恢复了它空虚的状态。同时它也是最低卑的，所以河流才会汇归在山谷里面。既空虚又低卑，这一来就可以包容一切的存在了，所以可以把它当作天地的根源，等于是天地也从这个地方开始出现。这就是《老子》在这一章里面，虽然用简短的几句话，照样可以指出道的特色就是：若隐若现地好像存在，但它的作用是无穷无尽。

老子对于“谷”确实特别重视。譬如将来在第39章会看到，老子提到六个领域都跟“道”有关，就是天、地、神、谷、万物、侯王。说实在，除了谷之外，其他的我们都比较容易掌握，它们都有特别的一种条件跟“道”直接建立关系，像天与地、万物与侯王，还有神，没有问题。

那谷呢？所以老子把这个谷特别凸显出来，可见它对于山谷有特别的观察。因为某些时刻河谷可以充满了水，某些时刻水会流光，河谷空空洞洞，所以才能称为河谷，这些就给老子启发了。我们到今天还在用一句成语叫做“虚怀若谷”，也是来自于类似的背景。

【课后思考】

我们现在不容易看到山谷各种变化的状态，但是“虚怀若谷”这个词还是值得我们注意的。你如果想让自己内心保持一种谦虚的状态，好像山谷一样：一方面是空虚的，可以容纳别人的想法；一方面是低卑的，不会与人比较竞争。这样一来，我们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生命回到比较淳朴自然的状态呢？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是傅佩荣，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