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特别篇】王小波《黄金时代》中的性与爱

大家好，我是李银河，今天要跟大家聊的话题是王小波经典作品中的性与爱。

我就选《黄金时代》来说一说。为什么选这一本呢？在这个小说里头，性欲和爱是两个非常重要的事儿。还有一点很珍贵，它最早得过那个台湾联合报的中篇小说大奖，当时中国大陆还是很少有人能得这个奖的。后来就连小波自己也说“《黄金时代》是我的宠儿”。

这个故事啊，他前前后后写了很多很多年，所以《黄金时代》这个作品在小波笔下还是挺典型的。

那《黄金时代》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在云南农场插队的时候，一位男主人公，叫王二，这个王二是21岁，然后他和当时一个女队医叫陈清扬，26岁的，讲的是他们俩人的恋情，就这样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的线索，其实也挺简单的。这个陈清扬，她是结了婚的，但是她老公被抓起来了，陈清扬身边就没人了。因为陈清扬是队医，很多人就去找她看病，真看病还是假看病就不知道了，王二腰疼，也到她那去打针灸什么的。所以这一来二去，俩人就认识了。

这个陈清扬当时被别人叫做“破鞋”，王二很好奇啊，就专门跑去跟他探讨，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清扬其实没有任何事情，只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了，所以别人就管她叫破鞋。然后王二跟他开始交朋友。

王二特别渴望性，他说，因为跟陈清扬是朋友，她要是想拿我来练开膛的话，我肯定是会同意的，那我想借你的身体一用，怎么就不可以呢。两个人一开始就尝试了性，王二把这个称作伟大的友谊。

后来王二因为出点事，被弄到一个深山上去，陈清扬就去找他了，然后两个人就在山里住了一段时间。这其中有不少关于性的描写，可是这俩人住在一起吧，对王二来说是婚前，对于陈清扬就是婚外了，这个行为在当时是犯忌讳的，于是两人就被要求去开批斗会什么的，批斗破鞋呢，在那个时候是很普遍的一种群众的娱乐活动。

两个人还要在那写检讨，一直写，一直写，写到最后他们就被放了。这个故事大概就是这么样一个简单的情节。

王小波在小说里是非常直白的写了性，这在当时真是非常非常少见。我记得1994年，《黄金时代》刚在大陆公开出版的是时候，当时开作品研讨会，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评论家叫白夜，他说了这样一句话，他说王小波写的性一出来，把以前所有写性的小说全毙了，这是他的原话。

他这话什么意思呢？在我看来啊，就是说小波写性写得非常非常的干净，一点也没有那种淫秽的感觉，或者是什么煽情的感觉，简直就像一个外科大夫在使用他的手术刀似的。

举个例子，比如说他会写到他们在山上做爱的时候，陈清扬的这个乳房摸上去像两个凉凉的苹果，然后说他们做爱的时候，有一只牛在旁边“哞”了一下，然后就跑了之类的。总之，性在他的描写下，成为了一个让人看上去非常干净，非常自然的这样一个东西。

听到这你可能有个疑惑，王小波为什么要在小说里写这么多性呢？

那个时期中国社会的整个性氛围都是非常非常压抑的。我记得《黄金时代》被评为中篇小说大奖时，其中有一个台湾评委，说他认为大量的性描写是一个缺点，或者说是不必要的，他不理解小说为什么要写这么多性。

我觉得恰恰是大陆和台湾的文化背景和时代氛围的隔膜，使得他不能理解这个性描写。当时在大陆，人的个性已经被压抑到什么程度了，作为一个台湾人，他自然是无法体会，也无法想象的。

所以说，王小波想要表达的其实并不是性本身，而是通过写性，表达对那个压抑的时代的反抗，对想要控制人的环境的反抗。

那这种反抗为什么要通过写性来表达呢，在我看来，这是因为性是一种最私人的，最隐秘的，完全属于个人快乐的一个自然的冲动。就是说，如果一个社会把人这个最基本、最自然的欲望都控制了的话，那么基本上就等于把这个人所有的自由都控制了，从身体到灵魂，完全禁固了，你基本上就没有乱说乱动的可能了。

然后小说中有一笔我觉得非常非常深刻，就是在《黄金时代》两个人不是被抓起来批斗么，最后被放了出来，那检查怎么会通过了？他们怎么会被放了？

这些要求他们交代这个问题的人，其实都是有那种窥阴癖的，怀着一种窥视的那种心理，要求他们所有的细节要交代的非常非常细，来满足他的窥阴欲望。

小说里头写，王二老在那写呀写，然后人家老通不过，让他写各种细节，写到陈清扬像一个考拉一样，两个人怎么弄什么的。他不好意思说性交，就说敦伦，这是中国古代的说法，然后他在材料里头就写，他们俩敦伦什么的。审查的人看了，不知道敦伦这个词什么意思，还把“敦”看成“郭”，人家问他，郭伦是谁？什么叫正着郭？什么叫反着郭？从这你看黑色幽默在这里头特别有意思。

后来王二怎么写都通不过，陈清扬写了一篇检讨之后呢，忽然就通过了，人家就把他们俩放了。王二就问陈清扬说你写了些什么？你得写出多么惊世骇俗的细节来，人家才能放了咱们？陈清扬说，我没写什么，我就是写我们俩做了，而且我喜欢。

然后王二他就明白了，他说如果说你做了性交这件事儿是该被批斗的话，如果你要是喜欢做这件事，那你就应该五马分尸了。可是当时的领导又没有权力把他们五马分尸，所以只好把他们放了。我觉得这是小说非常深刻的一笔。就是说性这个东西在当时到底是一个什么气氛，它为什么是个人反抗权力的一个焦点，这个写的是非常成功的。

另外很多人都还会问，就是小说里头两个人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还是只是性的关系？

其实我当时也是非常纠结的，因为我是非常看重爱情的。他们俩是有爱呢还是只有性呢？小波写的也挺隐晦的，他从始至终没怎么说爱这个字儿，倒是写了好多在一起的情节，比如说他们俩人在那河边的黏土上，王二从身后抱住陈清扬，然后两个人在那看天上的云彩啊。

还有一个地方我印象非常深刻，他们俩有一次爬一个非常滑的坡，陈清扬一走一滑，爬不上去，王二就把她扛在肩上，还拿着一杆枪，他这么拄着往上爬，他这样爬的已经很艰难了，那个陈清扬还在他身上扭来扭去，然后他一生气，就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两下。

然后小说里就写，就在那一刻，陈清扬爱上了王二，就是在这个好像是全小说里头唯一的一处提到爱，就是说，看来他们还是爱了，我觉得王小波的爱写的还是非常美的。

王小波的这种对爱的描写，虽然看上去有点隐晦，但我觉得正是这种朦胧的，有点模糊的，没有言明的，才是爱情最美的地方。

最后还有一个比较有意思的事儿，就是在小波去世十周年的时候，我们专门搞过一个“重走小波路”这样的活动，就是跑到当时小波插队的那个云南的农场去了。到了那个农场，我们就打听有没有小波在小说里写的14队，15队什么的，结果还真有。

我们又问，是不是有一个漂亮的女队医啊，结果他们说队医倒是有一个，不过是个男的。所以说，这个小说里面陈清扬是小波想象的人物，不是他自己的亲身经历。

好了，关于《黄金时代》里的性与爱我们今天就先聊到这了。如果大家喜欢，最好是自己去再读一读原文，也许你会有自己不一样的体会和解读。

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感谢大家的收听，我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