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月色淡淡 高尔泰(1)

28 月色淡淡 高尔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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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夹边沟,有过两次难忘的邂逅。

        一次是在领取邮包的时候。

        农场里每个月有一天,在场部分发邮包。谁有邮包,名字写在小黑板上,收件人收工回来看到,可以在晚饭后、“学习”前的那段时间,去排队领取。人多,邮包要检查,所以等的时间长,学习会往往迟到,但不算犯规。

        那天我有邮包,和许多人一起,在场部办公室外的墙根,或蹲或坐,等着叫自己的名字。大家默默无言,有的打盹,有的在薄暗中缝补什么,有的三个五个一起,抽自制的烟卷。我呢,就这么坐着,干等。深秋的晚风掠过寸草不生的地面,尘沙和垃圾落寞地回舞。有时回风穿过人群,在身上留下

灰土。

        我旁边坐着一个老头儿,大约五十岁。,戴着一顶皱巴巴的解放帽,帽檐塌下来耷拉在前额上,花白胡子很脏.眼囊肥大空虚,松弛下垂,一副衰疲不堪的样子。他紧闭着嘴,反复看他的两只手。手上许多大大小小的裂口,如同象形文字。天黑下来以后,他同我搭讪起来,问我叫什么名字.说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见过二,问我是不是在《新建设》上发表过文章,题目是《论美》。说那篇文章观点鲜明,概念模糊,逻辑不严格,算不得科学论文.他只当艺术品看。还举了几个例子,记忆力之好.思维之敏捷,使我惊讶。

        我说你是搞美学的吗?他说不是不是,只不过是个爱好者。因为好奇,什么都感兴趣,杂匕杂八都看。他的专业是语言学。他懂好几国语言,最喜欢的却是藏语。他说藏语的表达能力,一点儿也不比汉语差,用藏文翻泽的梵文佛经,和迦梨陀娑的著作,还有泰戈尔用英文写的诗,却比汉文翻译的更好。更达意也更传神。用藏文记载的各种西藏典籍,包括苯教的教义,那精深独到之处.也不是不懂藏文的人能够真正理解的。我问他冰心和郑振铎翻译的泰戈尔怎么样?他说可以,但损失还是很多。诗本不可以转述,何况是泰戈尔。

        他说泰戈尔写过一本书,也叫《论美》,问我看过没有?我说我不懂英文。他说要学,学外国语要趁早,年纪大了就难了。接着他向我介绍泰戈尔那本书,说得很洋细.可惜我都记不得了。那时的我,这方面的兴趣已经衰退。粗糙刚硬的现实,打磨掉我一层柔嫩的皮肤,打磨掉我许多纤细精致的感觉的触须,把我也变成了粗糙与刚硬。我要的已经不是虚幻空灵的诗与美,而是足够的食物、休息和睡眠,是火与剑,野性的叫喊,掀天揭地的狂风暴雨。一切梦想家、议论家、感伤家、爱美家,包括过去的我自己,对于我来说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在这没有绿色的土地上,在这无爱的人

们中间,听一个无力的老人谈论那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我不觉得多么有趣。
        无心地听着,无心地望着他,黑暗中依稀觉得,他的语调,他的面影,有什么地方,参差像我的父亲。对面土屋墙上,抹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光,淡得如果不是半墙阴影的衬托就看不卅来,却映照得一排一排的土屋清冷荒寒,凄厉得慌,仿佛是被世界抛弃遗忘在那里的-一些宅房。宅房与空房之间是无边的旷野,雾海一般隐约微茫。那人苍老沙哑而又热烈的话语,听起来也像这月光,暗淡虚幻,而又遥远。
        忽然办公室里叫我的名字,我一下子跳起来,向那里跑去,包裹是母亲奇来的寒衣,里面有一封信。等管教干部一一看过,已变成乱t八糟的一大堆.来不及整理,一股脑儿抱着就往网跑,都忘了向那位不知姓名的老汉打个招呼。第二天想起来,才意识到这是失礼,肯定伤了他的心。我只能希望,有机会能再次遇见他,向他道个歉,听他说说话。后来农场的形势越来越严酷,年轻人日益衰弱,老弱者纷纷死去,这个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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