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篇）66 咸池音乐与得道的过程

喜马拉雅的朋友，你好，我是王蒙，庄子最强调的是大道，列子能够乘风飞行，庄子仍然觉得不够理想，因为他要成风，犹有待也，要不刮风他就不会飞了。那么真正他所向往的飞行是什么？人和大道结合在一块，想干什么就能达到什么，想飞就飞，想上天就上天，想入海就入海。那么这个大道到底是什么？

第一，他轻视一切具体的东西，比如说他讲究“得意而忘言，得鱼而忘筌”，筌是一种竹子的工具，抓鱼的一种工具。他说你有了这种抓鱼的工具了，你抓着了鱼了，那么这个工具对你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就可以不用了。“得意而忘言”，那么你说话的目的，是为了表达一个内容表达一个意义，但是你得到你理解了这个意义以后，原词原字你忘掉也好，不留痕迹。

而且这里还有这么一个暗示，就任何语言在表达含义，表达内容的同时，也会损害这个内容。因为句子有句子的规则，词有词的规则，读音有读音的规则，语法有语法的规则。这些言辞被人们常用以后，又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认知。这种习惯性的认知又有了自己的规则，规则就是局限。你当这个讲了，有时候往那边人家就不习惯，当正面的语言讲的多了，你想从负面来理解它，人们就不会接受。当负面的语言多了，你想从正面理解它，人们又不会接受，所以得意不如忘了言。

还有文字和语言，也容易有语病，你这么说的一个意思，偏偏这个词又有语病，别人也可能把它理解成另外的意思，甚至于理解成和你的原意相反的东西。所以庄子第一他轻视这些具体的工具，第二他又轻视语言，他认为用语言或者用具体的东西都不能表达这个道。

庄子还有一个故事，讲一个君王喜欢剑客，而且整天让这些剑客拿着剑互相争斗，搞得很血腥，伤亡率非常之高。于是庄子居然也提着剑把自个打扮成一个剑客，找这个君王，去说服他，问这个君王，你要的是什么样的人？是老百姓的剑？还是大臣的剑？还是君王的剑？如果你要的是君王的剑，你应该你拿的国土当剑，你应该拿你的山川当见，你统治着这么大的地方，这是多大的一个剑，是什么样的实力，这样的实力比一百个剑一千个剑都更强大。应该拿你的人民当剑，你应该用你的政绩当剑，你应该用你的德行，你的感染力和说服力当剑。

总而言之，他把这个具体的剑气拼命的贬低，至于匹夫之勇，其实孔子也是这种看法。你考虑的永远不是个人的搏斗，不是争强好胜，不是拿了一个剑捅这个一下，捅那个一下，弄到人家到处流鲜血。而应该是你能够显示，能够会使用，也能够会运用你的国土、你的人民、你的政绩，你各个方面的力量。道不是一件具体的事物，道也不是滔滔不绝的语言。

《庄子》这本书里头前前后后不知写了多少次，这个跟这个论道，那个跟那个论道，其中最著名的还有黄帝轩辕氏和当时的一个得道的神仙，广成子在崆峒山就是现在的甘肃那边的崆峒山，在那论道。论的也是越论越伟大，越论越玄虚，越论越不具体，越论越不固定。因为道不是一个固定的东西，既不是一个固定的器物，也不是一个固定的摸得着抓得住的名词儿。所以庄子论了半天道，让你简直有是越论越糊涂的这种感觉。

这种不重视语言，低估语言的作用，一直发展到佛学，到了中国，到了禅宗。这个佛学最不喜欢的就是用语言用话语来讲这个禅，而这个禅宁可用一个动作什么拈花而笑了，当头一棒了，然后他给你一下子这个就是他要给你所做的教训，给你的回答，或者拿着一朵花冲你一笑，他用这个东西来表达他的佛法，这个佛法在这里就和庄子所讲的这个大道是一样的，庄子也是这样。

但是在整个的《庄子》里头，它有一段写音乐的，叫《咸池之乐》。这个也很有趣。咸池是古人所说的，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在正西边，是王母娘娘的一个浴池，是带着一堆美丽的仙女儿洗澡的地方。以这个咸池为题，好像有一个大的音乐的演奏，恰恰是对这个音乐的描写里头，让人感觉到让你抓住了也对道的一点感觉。

他说这个咸池的音乐是什么样的呢？“始于惧”开始的时候是一种恐惧之心，开始的时候是一种威严的声音。“惧故祟”由于你害怕了，由于你恐惧了，所以祟，祟就是邪祟，所以你感到了混乱，所以你感觉到了挑战，所以你感觉到了不祥。祟当然是邪祟，是不祥的，你感觉到了危险，你心都乱了，这叫“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

底下我接着的是怠是放松了，你老害怕也不行，害怕这一阵子你放松了，你松下心来了，你还不着急了，所以他怠惰的怠，懒怠的怠，有点发懒了，也可能有点入迷了。你暂时停在那里了。所以他接着来的是怠“怠故遁”，怠了你就走神了，遁是逃遁，怠了你就升华了，你就忘记这那些具体的烦恼，具体的恐惧，怠了以后你的精神游走于天地之间，能够躲避了。

“卒之于惑”，结束的时候，开始有点迷惑，有点闹不清楚。“惑故愚”，由于您结束的时候有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你迷迷乎乎完了以后，有这样一个困惑，进入了冒傻气的阶段了。“愚故道”，您能够体会到一种愣愣磕磕的冒傻气的心态，就是道了！道不是让你变成机灵鬼，道也不是让你在那动心眼，动心思，动谋略，更不是让你在那焦虑，在那算计，在那筹划，而是让你的心变成一片光明一片开阔，让你的心变成完全的一种镇静，一种定力这才是道，所以越傻就越道。

“道可载而与之俱也”，到了这个时候那个道你可以把它装到身上，你可以把它拉到手里，你可以把它牵住，抱住，扛住，背住，然后永远和你在一起，它这个是写听前池的音乐的这样一个过程，这是几个乐章，你想着，跟现在的这个交响乐好像还沾点边，一上来有点威严，威严中有点纷乱，这就是祟。然后开始比较的缓和，比较的轻松，抒情，有一种迷醉之感，这就是进入了怠和遁的感觉。

而结束的时候，好像又留下了一些疑问，又好像留下了一些问而不答的这样的一种缺失，有的缺失让你最后却感觉到似乎得到了一点什么东西，你不追求了，也不瞎琢磨，瞎分析了，变得非常的踏实。你可以说这是一个交响乐，是中华咸池之乐，你也可以说这正是一个人们逐渐的寻找道，接近道，得道的过程。好，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下次再讲。

【原文】 

《庄子·外篇·天运》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大清。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伦经。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汝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涂却守神，以物为量。其声挥绰，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纪。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倚于槁梧而吟：‘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布挥而不曳，幽昏而无声。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世疑之，稽于圣人。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极。’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