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梅馆记

病梅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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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病梅馆记                              龚自珍


 江宁之龙蟠1,苏州之邓尉2,杭州之西溪3,皆产梅。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4为美,正则无景。梅以疏为美,密则无态。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5未可明诏大6以绳7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8直、删密、锄正,以殀9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10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11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12明告鬻13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稺枝14,锄其直,遏15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瓫16,皆病者,无一完17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瓫,悉埋于地,解其椶缚18,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19,辟病梅之馆以贮之。乌乎!安20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21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一、作者简介


甲、作者生平


龚自珍(公元17921841),生于乾隆五十七年七月初五,卒于道光二十一年八月。初名自暹,字爱吾;后更名易简,字伯定;复名巩祚,字璱人(亦作率人),号定盦;晚年更号羽琌山民。浙江仁和(今浙江省杭州市)人。龚氏为杭州望族,世代书香。祖父龚敬,身官至云南迤南兵备道;本生祖父龚禔身,官至内阁中书军机处行走;父龚丽正,官至苏松太兵备道,署江苏按察使,着有《两汉书质疑》、《楚辞名物考》;叔父龚守正,官至礼部尚书;外公段玉裁,更为文字音韵训诂学专家。龚定盦坎壈半世,论其一生,可分四期。


第一期,二十岁以前,读书乡里。定盦天资聪慧,幼承家学,从母亲习诗文,师法吴伟业诗,方舟、宋大樽文。八岁始习经史、小学。家传干嘉考据之学,十二岁,从外祖段玉裁学《说文》。专事搜辑科名掌故;以经说字,以字说经;考古今官制;为目录、金石等学。文章亦进。十三岁,作《知觉辨》,「是文集之托始」。十五岁,诗集编年。十八岁,与诗人王昙定交。王昙长三十二岁,议论新奇,时人目为「狂人」。十九岁,倚声填词。二十一岁,编订《怀人馆词》三卷、《红禅词》二卷。段玉裁为之序,谓其「所业诗文甚伙,间有治经史之作,风发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尤喜为长短句,造意造言,几如韩、李之于文章」,认为「自珍以弱冠能之,则其才之绝异,与其性情之沈逸,居可知矣。」(《怀人馆词序》)是文章风流之少年时代。


第二期,二十至三十七岁,屡试不第。嘉庆十五年(公元1810),十九岁,应顺天乡试,中式第二十八名副贡生。至嘉庆二十三年(公元1818),四次应浙江乡试,始中式第四名举人。次年(公元1819),应恩科会试不第,留京师。就刘逢禄习《公羊》家言。嘉庆二十五年(公元1820),复应会试,不第。以举人选为内阁中书,不就,旋回南。翌年,始供职礼部,任内阁中书。道光三年(公元1823),三十二岁,丁母忧,回乡。道光六年(公元1826),三十五岁,服阙,携眷回京。三月,会试,不第。自嘉庆二十四年(公元1819)至道光六年(公元1826),屡次会试,均不第。


从科场失意,尝世态炎凉;察政治腐败,思制度改革。遂习《公羊学》,以经言政。有《明良论》、《乙丙之际箸议》、《尊隐》、《平均篇》等政论文章。嘉庆二十二年(公元1817),尝以文集《伫泣亭文》及诗集一册,请教「吴中尊宿」王芑孙。王氏以为「诗中伤时之语、骂坐之言,涉目皆是。甚至上关朝廷,下及冠盖,口不择言,动与世忤。」(《定盦年谱外纪》)虽曰棒喝当头,终于一语成谶。


第三期,三十八至四十七岁,冷署闲曹。道光九年(公元1829),三十八岁,始得三甲第十九名进士。又因楷法不中程,复受抑置,不入翰林。道光十五年(公元1835),迁宗人府主事,改礼部主事祠祭司行走。两年后,又补主客司主事。二十年间,虽沉困下僚;惟尽交当朝学者,吴中名士。学问文章,大有进益,遂开一代新风。


第四期,四十八至五十岁,游历讲学。定盦以才高气豪,力主改革,针砭弊政,致动触时忌。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己亥,四十八岁,适叔父守正任礼部堂上官,例当引避,遂乞归养。四月二十三日,独载文集百卷,傲然出都。冠盖京华,送行者,祇吴虹生一人耳。南归途中,成《己亥杂诗》三百十五首。回杭以后,卜居苏州羽琌山馆。任江苏丹阳云阳书院、杭州紫阳书院主讲。两年后,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八月十二日,暴卒于丹阳书院任上,终年五十岁。有《定盦文集》传世。


 


乙、文章救国


定盦文章,对于清季,影响甚大。柳亚子称之为「三百年来第一流」。李伯元《南亭四话》曰︰「仁和龚定盦,为我(清)朝文章大家,学术渊懿,设想尤超旷绵远,绝不作粘皮带骨语,饮冰梁氏(梁启超)翕然推服,谓亭林(顾炎武)、梨洲(黄宗羲)后,一人而已。」徐世昌《晚晴簃诗汇》曰︰「龚(定盦)、魏(源)齐名,能开风气。光绪甲午以后,其(定盦)诗盛行,家置一编,竞事摹拟。」清末、民初诗人,受定盦影响者甚众,除黄遵宪、梁启超、樊增祥、易实甫外,南社诸人如苏曼殊、柳亚子、陈去病、高旭辈,皆倾慕定盦之奇才大句,以集龚相尚,以至有能背诵龚集者。定盦诗作,其哀在心,其艶在骨,而笔有奇趣,其感动人心者,是「不世之奇才与不世之奇情」。百年以来,无论诗界之革命,思想之解放,政治之革新,莫不师事定盦,此定盦诗之影响。


程秉钊《干嘉三忆诗》,言定盦文章曰︰「盱衡六合逞词锋。」钮玉树亦云︰「浙西挺奇人,独立绝俯仰。万卷罗心胸,下笔空依仗。」定盦于桐城古文之外,别树一帜。虽然道咸之世未显,「但开风气不为师」;至于清季,影响甚巨,开思想之解放。张维屏《国朝诗人征略》曰︰「近数十年来,士大夫诵史鉴,考掌故,慷慨论天下事,其风气实定公(龚定盦)开之。」张之洞亦云︰「二十年来,都下经学讲《公羊》,文章讲龚定盦。」定盦即是以《公羊》论政,以政治入文。定盦经学文章,不作饾饤训诂,烧尽虫鱼之学;从羊》义,以说经论政,讨论时局,以求拨乱反正。定盦散文,有两大类︰


一为政论。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曰︰「龚、魏(源)之时,清政既渐陵夷衰微矣。举国方酣太平,而彼辈若不胜其忧危,恒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定盦娴熟掌故,以朝章国体,世情民隐为质干,对天下之事,纵横议论。其为文章,以经术作政论,盖尝从刘逢禄、宋凤翔习《公羊学》。所留意者,非饾饤诂训之事;往往引《公羊》义理,讥切时政,诋排专制。就政事而言,倡限制君权;就用人而言,主打破资历;就经济而言,要平均田土;就学术言,务经世致用。集中《乙丙之际箸议》二十五篇(现存十一篇),《壬癸之际胎观》九篇,《古史钩沉论》四篇,《明良论》四篇,《平均篇》,是其表表者。


其次寓言。通篇设喻,上接《庄子》、《韩非子》,近师柳宗元。若其《尊隐》一文,借时日之变,喻衰世之将倾,吾与尔偕亡之意。对于此文,定盦颇为自豪。《己亥杂诗》曰︰「少年《尊隐》有高文,猿鹤真堪张一军。」余外《捐蜮》、《捕熊罴鸱鸮豺狼》、《捕狗蝇蚂蚁虱蜰蚊虻》三篇,以物喻人。蜮者,善忌之人也;熊罴鸱鸮豺狼者,善愎雠恩仁柔之人也;狗蝇蚂蚁虱蜰蚊虻者,无性而朋噆之人也。道尽世间小人,得诸子遗意。《病梅馆记》,则借梅喻人,讽科举之扼杀人才。意象丰富,想落新奇,其寓言之体,皆言之有物。


王芑孙尝评其文曰︰「见地卓越,笔复超迈,信未易才也。」(《复龚自珍书》)所谓见地卓越者,是言之有物。如《明良论》四篇,针砭时弊。段玉裁评之曰︰「四论皆古方也,而中今病,岂必另制一新方哉?髦矣,犹见此才而死,吾不恨矣。」《东南罢番舶议》,识迈当时。定盦亦以此自豪,曰︰「五十年中言定验,苍茫六合此微言」。又如《西域置行省议》一文,当时不为人知。至光绪朝,李鸿章《黑龙江述略序》论及此事,曰︰「古今雄伟非常之端,往往创于书生忧患之所得,龚氏自珍议西域置行省于道光朝,而卒大设施于今日。」足见定盦目光之高远,见地之卓越。


所谓笔复超迈者,乃辞采华茂,善用譬喻也。观乎《乙丙之际箸议第九》,言「衰世」之情景,反复设喻,曰︰「履霜之屩,寒于坚冰;未雨之鸟,戚于飘摇;痹痨之疾,殆于痈疽;将萎之花,惨于槁木。」吴曾祺《涵芬楼文谈》谓连譬设喻,「其最妙者,一篇之中,作喻意者凡十余则。文体如连山迭嶂,使人赏玩不尽。」故世皆以其文字璀璨,吐属瑰丽,赏玩不绝。


曾朴《译龚自珍〈病梅馆记〉题解》,谓龚定盦是「清朝道光朝的大文豪,是今日新文艺的开路先锋」,其文「孜孜创新,一空依傍,把向来的格调,都解放了。龚氏是全力改革文学,思想亦奇警可喜,实是新文学的先驱者。」定盦文章之功,岂止于文学先驱;定盦历史之功,又岂止于大文豪哉!


顾亭林《日知录》尝言,「文章须有益于世」,是「明道也,纪政事也,察民隐也,乐道人之善者也」。故文章之用,非徒夸多斗靡;旨在唤醒国人,在拯救叔世。定盦以一介寒士,沉困下僚,蠖屈不伸,如何方可拯民于水火?于是,取《公羊》之义,「行天子之事」,明是非,别善恶,笔削褒贬,以垂法后世;成为文人议政,文章救国之典型。是以清季之时,康梁变法,办报议政,必然推复位盦。民国之后,文章救国,不绝于道;旧体如南社诸老,新体有五四诗人。无论新旧文人,尽低首于定盦。定盦文章,遂为书生救国典范。千载以下,师法定盦,旨在救国,洵乎不可以不知者也。


 


二、背景资料


吴昌绶《定盦先生年谱》系本文于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己亥,龚氏四十八岁。本年四月出都,七月至杭。八月至苏州昆山,整修羽琌山馆。九月北上回京,接携家眷。十二月回苏州,居羽琌山馆。


羽琌山馆,又称海西别墅。《己亥杂诗》曰︰「海西别墅吾息壤,羽琌三重拾级上。明年俯看千树梅,飘摇亦是天际想。」诗中海西别墅,即是羽琌山馆。诗成于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后。诗中所云「千树梅」,当是定盦手植。此事有记。


《己亥杂诗》曰︰「君家先茔邓尉侧,佳木生之杂绀碧。不看人间顷刻花,他年管领风云色。」自注云︰「从西邻徐屏山乞树栽,屏山允至邓尉求之。」


原来定盦欲种梅于羽琌山馆,请西邻徐坍代觅。徐坍,苏州邓尉人也。邓尉山盛产梅花。树栽者,树苗也。即文中所谓「购三百瓫」者。至于所得树栽,皆因时俗所好,尽作欹曲疏枝之状。定盦曩以率性抗直、直言触忤,屡犯时忌;见梅病之欹曲,己志之难伸,民智之不张;遂舒心中不平块垒,借梅喻人。


定盦忧国伤时之心,哀人才凋零之意,忤时抗直,屡见于诗文。《夜坐》二首云︰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一山突起丘陵妒,万籁无言帝座灵。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殒少微星。从来不蓄湘累问,唤出嫦娥诗与听。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一山突起丘陵妒」,言国家每见标特,即被朝中嫉妒,打击无孔不入。此屈子「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之意也。「万籁无言帝座灵」,就是朝野碌碌,一人在上,万马齐喑。以致「人材海内空」,怎不「回肠荡气」?


至于文章,《乙丙之际箸议第九》,直指当时「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而偶有才者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其势必至于乱矣。推其原因,在于一人独断,而士大夫无耻。曰︰「未尝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号令;去人之耻,以嵩高其身。一人为刚,万夫为柔。积百年之力,以荡震摧锄天下之廉耻。既殄,既狝,既夷,顾乃席虎视之余荫,一旦责有气于臣,不亦暮乎!」(《古史钩沉论一》)故其「医国之方」,在「伸张士气」,「破格用人」,士大夫有耻且格。


定盦窘于场屋,感科举之扼杀灵性,人才之抑屈难舒。出都之后,所见景物,莫不忧国伤时,发而为诗。《己亥杂诗》之所由作也。


当其「过镇江,见赛玉皇及风神,雷神者,祷祠万数,道士乞撰青词」。即借题发挥,哀人才之凋零,劝天公之降才。曰︰「九州岛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及「见道旁风景」,尽是水蒲新柳,如何承担梁栋?想到三年科举之选,祇是「科以人重科益重,人以科传人可知」。祇以功名利禄,牢笼士子,如何可得栋梁才?即有栽培大木之想,曰︰「谁肯栽培木一章,黄泥亭子白茅堂。新蒲新柳三年大,便与儿孙作屋梁。」


定盦眼中,草木梅花,皆是寄托。病梅,非梅病也;疗梅,实救国也。所谓「病梅馆」,羽琌山馆是也。讲学丹阳,就是疗梅之法;解放缚束,改变人心,移风易俗之事也。原作《疗梅说》,入集作《病梅馆记》,名字更飞扬耸动。


 


三、注释


1.         江宁之龙蟠︰即今南京市龙蟠里。在南京市西清凉山下,当时山多默林。


2.         苏州之邓尉︰即今江苏省苏州市西南。汉时,邓尉隐居于此,因名。《苏州府志》曰︰「邓尉山,在府西南七十里,亦曰光福山。山之西北,曰龟山,上有光福寺。」邓尉山多梅,每当花开,一望如雪,号「香雪海」。


3.         杭州之西溪︰即今浙江省杭州市灵隐寺西北。当时亦以盛放梅花著称。


4.         欹︰倾斜不正貌。《荀子.宥坐》曰︰「吾闻宥坐之器者,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


5.         「或曰」至「心知其意」︰或曰︰假设之词。梅以下数句,乃概述画梅之韵致。元,吴大素《松斋梅谱》曰︰「枝欲瘦而不类桃,瓣须见偏侧。」又曰︰「枝须分其偃仰,一偃一仰则成枝。偃欲疏老,仰欲清臞;曲如斗柄,势若屈铁,意欲古怪。偃仰相成,始成梅矣。」


6.         明诏大号︰明诏︰宣示也。《史记.苏秦列传》曰︰「臣请令山东之国奉四时之献,以承大王之明诏。」号︰令也。


7.         绳︰本意为索。惟用绳可以度直。《汉书.律历志》曰︰「规圆生矩,矩方生绳,绳直生准。」故绳,引伸作「法则」之意。《史记.乐书》王肃《注》曰︰「绳,法也。」


8.         斫︰本义为大锄,引伸为斩之意。[][zoek3][zhuó]


9.         殀︰断杀也。[jiu2][yɑ̄o]。《礼记.王制》曰︰「不杀胎,不殀夭。」《注》曰︰「殀,断杀也。」


10.     蠢蠢︰愚昧无知貌。《明史.赵世卿传》︰「陛下勿谓蠢蠢小民可驾驭自我,生杀自我,而不足介意也。」


11.     为︰作也。


12.     孤癖之隐︰孤癖︰独特偏好。隐︰意也。


13.     鬻︰卖也。


14.     稺枝︰稺︰通「稚」。稺枝︰幼枝也。


15.     遏︰抑止也。[][aat3][è]


16.     瓫︰古同「盆」。


17.     完︰完好之意。《庄子.天地篇》曰︰「不以物挫志之谓完。」


18.     椶缚︰椶︰[][zung1][zōng]。《说文》曰︰「栟榈也。」
缚︰绳也。椶缚︰椶绳也。指捆绑梅树之椶绳。


19.     诟厉︰讥评、辱骂也。《庄子.人间世》曰︰「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


20.     安︰疑词,岂也、何也。


21.     穷︰动词,尽也。


 


四、赏析重点


本文为寓言。以梅喻人,借他人杯酒,尽浇心中不平块垒。文章隐晦曲折,托物言志,寓意深刻。全文共分两段。


第一段,述梅病之由。首以梅喻。梅为国色,士为国香。江浙产梅,亦为士薮。当时扬州一带,为人才荟萃之地,有扬州学派、常州学派之称誉。定盦亦杭人,桑梓情怀,推以喻天下才士。


接言梅之美丑。梅之美,不以自然为美,祇以人之喜好为美。人为之好,与天然悖。木之生也,随山川湿燥,高下寒燠,变化不一。是以会稽古梅,樛曲鳞皴,苔痕斑驳,花叶丰腴。姑苏红梅,则繁密如杏,有「紫府与丹来换骨,春风吹酒上凝脂」之句,其姿富艳难踪。官梅花实敷腴,香梅花繁秾美,蜡梅花密香秾,岂独江梅之疏小香瘦哉!梅花之态,各有丰姿;士人才智,亦各有偏;岂能一概而论。


可以明诏大诰,以绳天下者,一人而已。是以「霸天下之氏,称祖之庙;其力强,其志武,其聪明上,其财多。未尝不仇天下之士,去人之廉,以快号令;去人之耻,以嵩高其身。一人为刚,万夫为柔,以大便其有力。」(《古史钩沉论一》)独裁专制,以维持其威权统治。天下之事,尽屈曲于其好恶之中。


若独以一人之好,梅品祇能欹曲而疏,文章祇可以制艺,书体祇能够台阁。天下之士,有「稍稍感慨激昂,思自表见」者;即「限以资格」,打击不遗余力。故定盦虽精通目录金石,文物典章,制度掌故,五经大义;文章璀璨,吐属瑰丽,声情沈烈,悱恻遒上;亦因八股未精,书体不工,遂久阨于场屋,沈困下僚,此是不能适一人之所好而已。定盦《干禄新书自序》云︰「龚自珍中礼部试,殿上三试,三不及格,不入翰林,考军机处不入直,考差未尝乘轺车。」皆由于点画波磔之病,不中楷法耳。一腔怨忿,喷薄而出。


此段并非说梅,述己志也。此梁任公誉为「笔锋常带感情」者。


第二段,说疗梅之法。盖江浙所存,皆「斫直,删密,锄正」之梅;在朝之列,皆是「缚草为形,实之腐肉,教之拜起,以充满于朝市」(《与人笺五》),「尽奄然而无生气」(《明良论三》)之官。何以使然?一人好恶而已。在上者,先以利禄为饵,作为笼络。又以杀戮为惩,摧折士气。如此,士大夫不懦则佞,懦则不敢直言,佞则绝无真话,岂能不沦衰世?焉能视人才如厮役?故曰︰「此诚厮仆之所为,不可以概我士大夫」(《明良论一》)。


摧折士气,约束羁糜,不但「朝见长跪,夕见长跪」;更有大兴狱讼,大肆杀戮。《清代文字狱档》,记康雍干三朝,大兴文字狱,犹以乾隆一朝为甚。定盦《咏史》,即有「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祇为稻粱谋」之慨。定盦疾恶如雠,目空一切。屈翁山耻事二姓,自雍正乾隆两朝,毁屈翁山集,屈集已成禁书。定盦不但偷读,更成诗以记,标举屈氏人格文格。《夜读番禺集》,其一云︰「灵均出高阳,万古两苗裔。郁郁文词宗,芳馨闻上帝。」直以屈翁山比之屈子,忠君爱国,万古长存;与朝廷定案,完全违逆。所谓触动时忌,莫过于此。其二云︰「奇士不可杀,杀之成天神。奇文不可读,读之伤天民。」清廷所杀者,非翁山其人;所杀者,翁山之文,读翁山之人。定盦读屈翁山文,示文人之不屈抗直,万古同心。发扬士气,无所不至,是其本性。


利禄笼络,则士大夫莫不以「俳优狗马行以求禄」(《古史钩沉论四》)。如此,「官益久,则气愈偷;望愈偷,则谄愈固;地益近,则媚益工。」由于「少壮之心力早耗于利禄之筌蹄」,于是「今政要之官,知车马服饰,言辞捷给而已。堂陛之言,探喜怒以为节;蒙色笑,获燕闲之赏,则扬扬然以喜。」(《明良论二》)朋比而为奸,「豺居而鸮视,蔓引而蝇孳。」《乙丙之际箸议第三》)士大夫尽无耻矣。此是「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之结果。皆由一人之专制,一姓之独裁,千方百计,扭曲人性,阿其所好。


药疗之法,单方独步,毁盆解缚,「纵顺」而已矣。还原本性,即为养士之方。定盦养士之方,屡见诸文,曰︰「人才如其面,此人才之所以绝胜。主上优闲,海宇平康,山川清淑,家世久长,人心皆定。士大夫以暇日养子弟之性情,既养之于家,国人又养之于国,天胎地息以深以安。于是各因其性情之近,而人才成。……和者成参苓,华者成梅芝,戾者成棘剌,朴者成稻桑。……皆天地国家之所养也,日月之所煦也,山川之所咻也。」(《与人笺五》)正是生意盎然,人才丰美之注脚。在国而言,废桎梏之科举,僵化之制度。在己而言,则尽我本性,不患人之不己知,所谓「词家从不觅知音」者。总而言之,天降人才,不拘一格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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