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孩子王 一 8

阿城 孩子王 一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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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忙说:“拿来给我。”来娣脸上放一下光,将身仰倒,肘撑在床上,把胖腿架起来,说:“那是要有条件的。”大家微笑着问她有什么条件。来娣慢慢团身坐起来,用脚够上鞋,站到地上,抻一抻衣服,拢一拢头,向门口走去,将腰以下扭起来,说:“哎,支部书记嘛,咱们不要当;党委书记嘛,咱们也不要当,也就是当个音乐老师。怎么样?一本字典还抵不上个老师?真老师还没有字典呢!”大家都看着我,笑着。我挠一挠头,说:“字典有什么稀奇,可以去买,再说了,老陈还不是有?我可以去借。”来娣在门口停下来,很泄气地转回身来,想一想,说:“真的,老杆儿,学校的音乐课怎么样?尽教些什么歌?”我笑了,把被歌声吓了一跳的事讲述了一遍。来娣把双手叉在腰上,头一摆,说:“那也叫歌?真见了鬼了。我告诉你,那种歌叫‘说’歌,根本不是唱歌。老杆儿,你回去跟学校说,就说咱们队有个来娣,歌子多得来没处放,可以请她去随便教几支。”我说:“我又不是领导,怎么能批准你去?”来娣想了想,说:“这样吧,你写个词,我来作个曲。你把我作的歌教给你们班上的学生唱,肯定和别的班的歌子不一样,领导问起来,你就说是来娣作的。领导信了我的本事,笃定会叫我去教音乐课。”大家都笑来娣异想天开。我望望来娣。来娣问:“怎么样?”我说:“可以,可以。”老黑站起来说:“什么可以?作曲你以为是闹着玩儿的?那要大学毕业,专门学。那叫艺术,懂吗?艺术!看还狂得没边儿了!”来娣涨红了脸,望着我。我说:“我才念了几年书,现在竟去教初三。世界上的事儿难说,什么人能干什么事真说不准。”来娣哼了一声说:“作曲有什么难?我自己就常哼哼,其实写下来,就是曲子,我看比现在的那些歌都好听。”说完又过来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拍我的肩膀:“怎么样,老杆儿?就这么着。”

出去搜寻东西的人都回来了,有干笋,有茄子、南瓜,还有野猪肉干巴,酒自然也有。老黑劈些柴来,来娣支起锅灶,乒乒乓乓地整治,半个钟头后竟做出十样荤素。大家围在地下一圈,讲些各种传闻及队里的事,笑一回,骂一回,慢慢吃酒吃菜。我说:“还是队里快活。学校里学生一散,冷清得很,好寂寞。”来娣说:“我看学校里不是很有几个女老师吗?”我说:“不知哪里来的些斯文人,晚上活着都没有声响。”大家笑了起来,问:“要什么声响?”我也笑了,说:“总归是斯文,教起书来有板有眼,我其实哪里会教?”老黑喝了一小口酒,说:“照你一说,我看确是识字为本。识了字,就好办。”有人说:“上到初三的学生,字比咱们识得多。可我看咱们用不上,他们将来也未必有用。”来娣说:“这种地方,识了字,能写信,能读报,写得批判稿就行,何必按部就班念好多年?”老黑说:“怕是写不明白,看不懂呢。我前几天听半导体,里面讲什么是文盲。我告诉你们,识了字,还是文盲,非得读懂了文章,明白那里面的许多意思,才不是文盲。”大家都愣了,疑惑起来,说:“这才怪了!扫盲班就是识字班嘛。识了字,就不是文盲了嘛。我们还不都是知识青年?”我想一想,说:“不识字,大约是文字盲,读不懂,大约是文化盲。老黑听的这个,有道理,但好像大家都不这么分着讲。”老黑说:“当然了,那广播是英国的中文台,讲得好清楚。”大家笑起来,来娣把手指逼到老黑的眼前,叫:“老黑,你听敌台,我去领导那里揭发你!”老黑也叫起来:“哈,你告嘛!支书还不是听?国家的事,百姓还不知道,人家马上就说了。林秃子死在温都尔汗,支书当天就在耳机子里听到了,瘟头瘟脑地好几天,不肯相信。中央宣布了,他还很得意,说什么早就知道了。其实大家也早知道了,只是不敢说,来娣,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歌哪里来的?还不是你每天从敌台学来的!什么甲壳虫,什么埃巴,什么雷依,乱七八糟,你多得很!”来娣夹了一口菜,嚼着说:“中央台不清楚嘛,谁叫咱们在天边地角呢。告诉你,老黑,中央台就是有杂音,我也每天还是听。”老黑说:“中央台说了上句,我就能对出下句,那都是套路,我摸得很熟,不消听。”我笑起来,说:“大约全国人民都很熟。我那个班上的学生,写作文,社论上的话来得个熟,不用教。你出个庆祝国庆的作文题,他能把去年的十一社论抄来,你还觉得一点儿不过时。”大家都点头说不错,老黑说:“大概我也能教书。”我说:“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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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户评论
  • 蓝岛主

    自己作曲,牛

  • 在路上_8la

    照片上是谁 有一位挺像王朔

    陌生的陀螺 回复 @在路上_8la: 是王朔

  • 1893705ozwh

    照片上那位姑娘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