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讲 跟王鼎钧学作文(二):繁笔

第14讲 跟王鼎钧学作文(二):繁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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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讲中,我们分享了王鼎钧写作的一个观念:语言要洗练、简约。


王鼎钧的启蒙老师不像别的老师,别的老师要求把作文写得尽量长一些,但王鼎钧的老师不是,他要求作文尽量短小精悍。


某一次作文课,王鼎钧写了一篇文章,叫“我家的猫”。文章是这样的:


我家的猫是一只灰色的狸猫,是三岁的母猫,是会捉自己的尾巴不会捉老鼠的猫,是你在家里的时候在你脚前打滚儿、你不在家的时候它在厨房里偷嘴的猫,是一只每天挺胸昂首出去、垂头丧气地回来的猫。你说,这到底是一只什么猫?


国文老师看到这个作文,非常高兴,说:“这个孩子的作文有救了!”但老师们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意见:一些老师认为,这里头“的猫”这两个字太多了,可以删除;另一些老师认为,这两个“的猫”非常扣题,因为题目就是“我家的猫”,因此不必删除。那到底删除还是不删除呢?当然不删除。


写作的时候,要求洗练简约,这肯定是对的;但文无定法,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要采用简笔。其实,这里涉及一个概念:繁笔。这里,我给大家介绍一段《碎琉璃》中的一个段落。


(我在青纱帐巡视)忽然,帷幔后面传来了人声,惊得我汗意全消。我连忙蹲下,倾耳细听。


不错,前面有人,是中国人。……


我听见第二个人的声音,是个女人。我站起来,没有什么可怕的事,男女轻声细语,情况一定不会严重。……


轻轻向前,揭开一层轻纱,地上躺着两个人,两个肉体,但是只有一颗头。……

再揭开一层纱,看的比较清楚,是两个人,两个头,可是只有一个身体。于是我再揭开一层纱。


他们的身体下面铺着很厚的高粱叶。由于他们多汗的躯干在上面滚动了很久,断叶乱七八糟的贴在身上,像是原始人的文饰。


女人长长的黑发,一般黏在自己的肩上,一般黏在男人背上,在太阳下晶莹有光。


女人转头,在浓黑和浓绿之中,我看见她清澈的眼白。她发现了我,惊慌的推那男人。


这一段文字非常搞笑。其实意思很简单,王鼎钧扛着枪四处巡查的时候发现了高粱里有不可描绘的一对男女。


但王鼎钧写的非常复杂。他先说,他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然后是两个人的声音。


接着,他发现了两个肉体,但只有一个头;然后又发现,不对,是两个头,但只有一个身体。最后才发现,不对,是一男一女发生不可描绘之事。

 

为什么这么写?就是为了强调其荒谬性。王鼎钧参军,是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要打击日本鬼子。


但他发现,战争是荒谬的。大家不要认为,战争是残忍、没有人性的日本鬼子和英勇无畏的黄继光式革命英雄之间的对手戏。战争还有另一面。上面这个故事没有说完。


在高粱地里,王鼎钧发现了偷情的一对男女。他们被发现后,男人。王鼎钧非常伟大,因为他提供了战争的另一个维度的认识。讲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为什么发现两个人偷情需要这么繁复的文笔去写。

 

这种“繁笔”的例子比比皆是。我们再选一段。在《碎琉璃》的序言中,有这么一段话:

 

生活,我本来以为是琉璃,其实是琉璃瓦。


生活,我本来以为是玻璃瓦,其实是玻璃。


生活,我本来以为是玻璃,其实是一河闪烁的波光。


生活,我终于发觉它是琉璃,是碎了的琉璃。

 

我上学的时候,总觉得鲁迅《野草》第一篇《秋夜》中的那句话很搞笑:我家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另一株也是枣树。

 

明明可以说,我家有两课枣树。却故意搞得这么复杂。张大春认为,这是一个视角问题。


鲁迅让你和他一起走进自己的院子,你会发现,这里有一株枣树;再往前,再发现一株枣树。


还有人认为,那两株枣树不是普通的枣树,那被人打尽了枣子、对他人而言已毫无价值、满身是伤的“枣树”,用树枝护住伤痕的描写,其实饱含着鲁迅的伤痛。


鲁迅这篇文章的时候是1924年,就在一年前的714日,鲁迅和周作人的夫人羽太信子发生激烈冲突;719日,周作人送来绝交书,二人就此绝交。


十月,鲁迅咳嗽不止,连日高烧,感染严重肺病。你说,这两株本应该一起介绍的枣树,是不是有一种分离的苦痛呢?

 

王鼎钧看到这两个奇特的句子,就说:我家有两株树。一株是樱桃树,另一株也是樱桃树。启蒙老师说,很好,可惜不是原创。

 

再说一个例子,鲁迅的《社戏》里有这么一段:

 

于是看小旦唱,看花旦唱,看老生唱,看不知什么角色唱,看一大班人乱打,看两三个人互打,从九点多到十点,从十点到十一点,从十一点到十一点半,从十一点半到十二点,——然而叫天竟还没有来。


这一段文字,鲁迅采用繁笔,写自己百无聊赖、熬着时间等待名角小叫天出来的情景,非常有表现力。


顺便说一点,鲁迅的看戏品味真的不怎么样,对京剧也没有热爱,而且对梅兰芳颇多微词,在鲁迅的文章中,他至少有十次写到梅兰芳,但都饱含讽刺。

 

最后,我放了一篇龙应台的文章,叫《距离》。大家看一下。简直把繁笔用绝了。妙不可言啊。大家可以看一看。

                    

                     距离

                            ——龙应台

从泰寮边村茴塞,到寮国古城琅勃拉邦,距离有多远?


地图上的比例尺告诉你,大约两百公里。指的是,飞机在空中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的直线距离。两百公里,需要多少时间去跨越?


在思考这个问题时,我已经坐在琅勃拉邦古城一个街头的小咖啡馆,街对面是旧时寮国公主的故居,现在是旅店。粉红的夹竹桃开得满树斑斓,落下的花瓣散在长廊下的红木地板上。你几乎可以想象穿着绣花鞋的婢女踮着脚尖悄悄走过长廊的姿态,她揽一揽遮住了眼睛的头发。头发有茉莉花的淡香。


寮国的天空蓝得很深,阳光金黄,一只黑丝绒色的蝴蝶正从殷红的九重葛花丛里飞出,穿过铁栏杆,一眨眼就飞到了我的咖啡杯旁。如果它必须规规矩矩从大门走,到达我的咖啡杯的距离,可不一样。


茴塞是泰寮边境湄公河畔的小村。一条泥土路,三间茅草屋,婴儿绑在背上的妇女两腿叉开蹲在地上用木柴生火。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肩上一根扁担正挑着两桶水,一步一拐举步艰难地走在泥地上;凶悍的火鸡正在啄两只打败了却又逃不走的公鸡。茴塞,没有机场,因此空中的两百公里只是理论而已。


如果有公路,那么把空中的两百公里拿下来,像直绳变丝巾一样拉长,沿着起伏的山脉贴上,变成千回百转的山路,换算下来就是四百公里。四百公里山路,从茴塞到古城,无数的九湾十八拐,需要多少时间去横过?


这个问题同样没有意义,因为,贫穷的寮国山中没有公路。从茴塞,走湄公河水路是唯一抵达古城的方法。


湄公河这条会呼吸的大地丝带,总长四千两百公里。其中一千八百六十五公里穿过山与山之间润泽了寮国干涸的土地。从茴塞到琅勃拉邦的水路,大概是三百公里。这三百公里的水路,需要多少时间去克服?


本地人说,坐船吧。每天只有一班船,趁着天光,一天行驶七###个小时,天黑了可以在一个河畔山村过一夜,第二天再走七###个小时,晚上便可以抵达古城。


我们于是上了这样一条长得像根香蕉的大木船。茴塞没有码头,船老大把一根木条搭在船身和河岸上,我们就背负着行李巍巍颤颤地走过。村民或赤足或趿塑料拖鞋,重物驮在肩上,佝偻着上船。鸡笼鸭笼米袋杂货堆上了舱顶,摩托车脚踏车拖上船头,旅客们拥挤地坐在木板凳上。木板又硬又冷,不耐艰辛时,人们干脆滑下来歪躺到地板上。没有窗,所以河风直直扑面终日冷呛,但是因为没有窗,所以湄公河三百公里的一草木一岩石、一回旋一激荡,历历在眼前。


没有人能告诉你,三百公里的湄公河水路需要多少时间,因为,湄公河两岸有村落,当船老大看见沙滩上有人等船,他就把船靠岸。从很远的地方望见船的影子,村落里的孩子们丢开手边的活或者正在玩的东西,从四面八方狂奔下来。他们狂奔的身子后面掀起一阵黄沙。


孩子们的皮肤晒得很黑,身上如果有蔽体的衣衫,大致都已磨得稀薄,或撕成碎条。比较小的男孩,几乎都光着身子,依偎在哥哥姐姐的身旁,天真地看着人。每经过一个村,就有一群孩子狂奔到水湄,睁着黑亮的眼睛,望着船上金发碧眼的背包客。船上有一个欧洲的孩子,卷卷的睫毛,苹果似的脸颊,在年轻的父母身上爱娇地扭来扭去,咯咯笑个不停。讲荷兰语的父母让孩子穿上寮国的传统服装,肥肥手臂上还套着金光闪闪的手环,像个部落的王子。


每经过一个村子,就有一群孩子狂奔过来。他们不伸出手要糖果,只是站在沙上石上,大大的眼睛,深深地看。这里是寮国,几近百分之五十的人不识字。这些湄公河畔的孩子,也没有学校可去。他们只是每天在大河畔跟着父母种地、打渔,跟伙伴们在沙里踢球。然后每天经过一次的船,船上有很多外国人,是一天的重大记事。


这些孩子,距离船里那打扮得像个寮国王子的欧洲孩子又有多远?可不可测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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